烟雨容华

心虽有所觉,但亦作不解。

 

【古剑三】【云炤云】双城

清水无差,巫炤视角,原作向。

起了挺久,但中间隔太长时间最初的手感都没了,断层厉害。

算是对巫炤的理解,纯属个人意愿,随意看看就行,不必当真。

老实说,挺无聊的,好歹平坑吧XD


***


童稚时,巫炤曾“看”秋叶枯黄落到地上,腐败分解而后不留半点残骸。

巫之堂那一代的鬼师带着嫘祖恰好经过,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巫炤年纪尚幼,身量刚过鬼师的膝盖,却已习惯了双眼终年不可视物,以维系血脉之力纯净强大。

“弱者便该腐朽,在暗无天日之地烂下去充作强者养料。”

时下人们天性慕强,但未有一人做此极端,何况巫炤彼年尚小,旁的孩童都还只知道为了多吃一块肉嚎啕大哭,巫之堂数百年来最强大的一支血脉天性之中的冷酷凉薄已初见端倪。

鬼师敛眉,面上露出不悦神色,又问,“你生而强大,怎知普通人的艰辛,若你未曾生就不凡,还能如此傲慢?”

巫炤躬身正要说话,跟在鬼师身边的嫘祖突然笑起来,“若我是将枯死的叶子,以残破之躯供给族人并无不可。只是小巫炤,鬼师怕你轻贱人命才说天性傲慢,那你倒是说说,真到极端境地,你的命,舍得么?”

巫炤仰起头,容颜稚嫩神色却未有丝毫躲闪,他道,“有何不可?”

 

嫘祖后来同姬轩辕说起这段过往,“巫炤生来性子冷淡,对生死荣辱看得太轻,我以前总担心他会不会哪天走了弯路。”

“倒看不出来。”姬轩辕打量了一下远处的西陵现任鬼师,“虽然对我不算特别热络,但平常出门捎带礼品也会记着我那份儿。只是他的喜好,的确难以琢磨了一些。”

“年纪渐长后性情倒像温和不少,只是我偶尔总会想起初见时他的表情。”

“听说巫絷族的人追求力量太过惹怒上苍,于是天降惩罚几至灭族,你是担心他因此轻贱人命?”

“倒不是这些。”嫘祖摇头,“常人轻视什么必然同等看中反面,巫炤那时却像是没有什么放在心上,若说他能随意摆弄别人的生死,但事关自身的时候也不差别对待。一个人若是连自身都无法爱惜,那还有什么人事值得他看重?”

“但你继任西陵族长以后,他依然成为巫之堂至高无上的鬼师。”姬轩辕笑着拨弄了一下嫘祖额前垂下的羽毛饰物,“我相信关键原因在于西陵民众对巫之堂的信仰深重,你的默许也是重要一环。你虽心有忧虑,依然选择相信他对西陵的回护之心,既然如此,何必再自寻烦恼,不如听听我新谱的小曲,是不是比上一回又精进许多。”

嫘祖食指笑戳了姬轩辕的额头一下,“你呀……”后者便亲热地凑过来同她拢坐一堆,手上捻动琴弦试了试音。

“他已经跟你初见时不是一个模样 ,在未来他会越来越不一样。”姬轩辕低着头说话,“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便是互相影响的过程,正如我遇见你,而他遇见缙云,即使关系有所不同。”

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巫炤站在角斗场以外,静静“看”着场中一个人接连取得胜利,神情温和放松,嘴角疑有笑意。

嫘祖的神情缓和下来,注意力放在身边的姬轩辕身上,听他弹奏欢快雀跃的曲子,听他说一些无聊俏皮的话。这是属于嫘祖与姬轩辕的轻松时刻,不在西陵或是有熊的族长身上。

气氛正好姬轩辕突然出声,“我听说西陵女子婚嫁的习俗十分奇特,男方常被刁难。”

“也不仅是女子。”嫘祖倒不介意对方性情跳脱,解释道,“若是女方上男方家提亲,待遇等同,以此显示对婚嫁儿女的看重。”

“巫炤似乎不太乐意见到我们的婚事。”姬轩辕闻言苦了一张脸,“到时候不是得狠狠刁难我?”但他转而想到什么神色又立刻从苦恼转为欢快,“但如今我有缙云,便再也不怕啦。”

 

姬轩辕向来言而有信。

有熊与西陵的族长缔结婚盟当日,他对着西陵紧闭的城墙与面前显然拙劣的陷阱头痛不已,料想即便不伤性命,真要走这一趟他为婚礼特制的皮甲也得报废。

满身狼狈去迎接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并非姬轩辕所愿,而嫘祖由着巫炤胡闹,想来也存了让对方正视这段关系的念想,他便不好摆出别的派头,只得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来。

缙云是有熊族中近来风头正盛的人物,他年纪轻轻来自外族却赢得双方族长青睐,所有眼红的挑战者俱被一遍遍摔得吃了好几嘴泥,而后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厉害之处。

巫炤站在西陵的城楼上,听到风从缙云的身侧溜走而后跑到自己身边,朝他描摹了那位沉默寡言的战士如何稳健地越过所有陷阱,如同原野上最骁勇善战的豹子,迅疾无匹地攻向目标。

缙云快到城楼时脚下使力一蹬,整个人飞身而起抓住城墙正中垂落的一根藤蔓。巫炤身边有位侍从正抱了陶罐准备按计划浇一些植物的滑腻黏液,好叫来人登楼不那么容易,却见巫炤摆摆手,他们不过稍一停顿,就见缙云借力三五步腾飞而起,霎时之间立在了两人身后。

要做小动作的侍从一脸惊骇,缙云自背后攥住巫炤一只手臂,“抓到你了。”

巫炤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听出那平平的语气之后隐藏的小得意,想来别人看不得,有熊出了名难以沟通的木头脸嘴角微微勾起,整个人好似黑夜被点亮。

“你赢了。”巫炤顺着缙云的力道转身,“但你知这道城门一开,就不再是嫘祖与姬轩辕两个人的事情,而是西陵有熊从此休戚与共不分你我——贫瘠、繁荣、衰亡、昌盛,都该一起承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真正明白吗,缙云?”

是否的选择原本如此轻易,但缙云听出其中承诺的重量。他抽出背后长剑双手奉于巫炤跟前,郑重道:“以太岁之名,我承诺倾尽一身护卫两族,你呢,巫炤?”

被询问的人垂目良久不语,到他身边随侍的人都忧心嫘祖大人是否等不及时,巫炤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握住太岁,“目光”平平对着缙云的视线,亦庄重回答,“有何不可?”

恰逢凉风经过,带来不知哪棵树上的落叶,枯黄的、丧失了生机的,以一种颓然的姿势落在巫炤手背。

缙云抬手为他拈起这片树叶,巫炤想到他年幼的时候曾“见”过的那枚凋零腐败的叶子。

——他与那时仍无不同,依然笃定生存此事本该由个人争取,弱者要么强大、要么毁灭。然而嫘祖他们却更看重群体利益,总想为大多数人谋一个长远。即便真的成功,于他们本身又有何助益呢,劳心劳力,空谈回报。

圣人之心不外如此。巫炤心内回答,他却于此间毫无感佩,所做所求不过为此心圆满——感恩嫘祖带他将西陵看尽,为他追求强大的乏味人生中多添一座城池,而他亦在心房之内堆砖砌瓦,这许多年也只住进寥寥数人。

他所求如此简单易得,守着你们的守着,就是将性命舍去了,我的命与别人的命,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永夜寒沉,巫炤收回惨白的青色脉络毕现的可怖手臂,在冷风之中打了一个寒噤。

他已非人类自然体温全失,如最低等的虫蝇吸食血液方可行动自如。放在数千年前,谁人能想到西陵尊贵无匹的鬼师大人会有一日落到这般不生不死的境地呢?

他的身体早已冰冷,心室之中不会有温热鲜活的液体涌动,便该早早习惯与严寒为伴,而非鄢陵城中寻寻常常的一阵风吹都令他震颤不已。

“鬼师大人,您是在犹豫么?”贺冲被改造魔化的身体形容恐怖,却未必比他人类时期残酷暴虐的脸更加难看。巫炤只消看上一眼,就能从那看似臣服讨好的眼神之中窥见试探的意味与想要拉全世界入地狱的阴狠偏执。

多丑陋啊!巫炤心中想,满腔恨意想要毁灭一切的自己,在缙云眼中最后是否也是一般无二?

但千年前,他一刀斩断与缙云的牵绊;千年后,这点疑惑也只在心中留存几息便了无痕迹了。

贺冲看他意识朦胧还想追问,司危把手里的玩具狠狠砸在他脸上,“问这么多,你是什么东西?”

贺冲双眼一眯透出狠辣,又很快退了半步低下头颅,“是我僭越。”

贺冲说完转身走了,他的离去并未让巫炤有丝毫动容,不过是计划之中的一枚棋子,因着共同的复仇对象而短暂联系,他无需任何忠诚,服从就已足够。

巫炤自地上捡起刚被司危丢弃的物件,擦了泥土以后随手晃了两下,便听闻清脆讨喜的击打声。

“不是很喜欢,怎么就舍得扔了?”巫炤把那玩具递给司危,“是叫拨浪鼓,拿来哄孩子的东西?后世的人倒颇有奇思,你小时候是没有这样有趣的物件的。”

“谁喜欢了?”司危气鼓鼓地说,全然不顾自己摆弄了这小鼓一整日的事实,任性道:“你不喜欢鄢陵,不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你不喜欢的东西我才不会去喜欢。”

巫炤没有说话,司危便像是要证明一样将拨浪鼓丢在地上狠狠踩过,她力道那样大,几乎像是对着仇人了。

“巫炤,你为什么不开心呢?”司危把脚下的残骸一脚踢飞,又问,“你从那场梦里醒来以后情绪就不一样了,如今大张旗鼓又是鄢陵又是天鹿城的,你还有我,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巫炤沉默稍许,“我没有不开心。”

“虽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再会感觉喜悦,但我能感受到的,巫炤,你瞒不过我。”司危走近了一些,抓住巫炤的一只胳膊轻轻摇了摇,“是因为,缙云么?我们的血液凝结在血管里几乎不再流动,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是因为这个,所以醒来以后得知他死了,你却过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感觉到,悲伤么?可是,你应该最恨他的呀!”

“他还在。”巫炤却笑起来,在司危惊讶的神情里继续说,“像他那样的人,是死不尽的。”

所以物换星移,人世以光阴见证姬轩辕、嫘祖、缙云曾经抉择的正确性,一切的确如他们希望的发展,但那又如何?冲突从来不在目标正确与否,那是巫炤完全可以妥协的东西,只是那根衡量值不值得的尺子被粉碎了,一切就失去了转圜的可能。

“我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结尾了。”巫炤伸手唤来骨化的獍妖,“虽然可能算不上稀奇。”

 

魔域的景致与现世相差极大,色调沉郁满目荒凉,像是枯槁的树干或是陡峭的棱石喷溅了荒诞的红,说不上多难看,但尽眼看去奇诡癫狂,常人若是在这里呆上几天,恐怕就会发疯。

缙云却在类似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年,虽然那魔死去很久,骸骨腐烂威能降低,但那时的缙云尚为人身,还得时时刻刻护卫同袍安危,想来即便没有辟邪之力异化改造,出去的时候也该白发苍苍。

巫炤不是没有想过对方有一日须发尽白,但那是他同缙云一起老去的场景。他的预设中两人会离了有熊跟西陵,一路访问名山大川探访古迹遗址——天地广大,尚有许多未解之谜,而缙云的身体不适宜再多做战斗,他们自能有大把时间将养调理,共度余生。

可那时间有多“长”呢?

巫炤心神一晃,潜伏在地底的低等魔物看准破绽从他背后破地而出,转瞬间三五只齐聚一起,要将这莫名的闯入者粉碎吞噬。

然而贪婪的口涎尚未滴落,看似笨拙的骨妖突然转了半身,前肢抬起趾骨按下,低等的魔物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制不得动弹。

巫炤凉凉地“看”了它们一眼,将一道符咒打进为首的那只魔物脑中,而后右手一握,便见余下几只躯体炸裂散作齑粉。唯一被留下的那只魔已生了些智慧,立即钻入地底,去往更强大的同族那里报信。

危机一解,巫炤又是那番神思恍惚漫不经心的步调,但这一次再没有魔物敢出面挑衅。

鼻端萦绕血液粘腻的甜香,耳边是骨骼被咬碎的吱嘎吱嘎响,这一片如被地狱业火焚烧之地如此野蛮残忍,巫炤坐在獍妖背上却似闲庭信步。

这是生存本来的样子——根植于血脉之中的偏执心如此诉说——只是世人总以为褪去毛发穿了衣裳就文明进化,抗拒这赤裸真相,当真虚伪!是不是啊,巫炤?

面目模糊的人影在巫炤耳边絮语,“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说,“我以为我会相信。”

然而千年前后,不论是地位尊崇的西陵鬼师还是如今仰仗血肉而“活”的低劣亡者,他心中的疯狂没人比得过。

巫絷族的覆灭理所当然——成年以前巫炤在心底下了这个论断,因为他们为了力量,太疯狂了。疯狂到即使被稀释无数次,西陵族中承继了那份血脉的人,对于他这一份天赐血缘顶礼膜拜,奉若天神。

缙云无数次欲言又止,总觉得信徒对于巫炤的狂热匪夷所思,但那是别人的信仰,他选择尊重而将疑虑压在心底。巫炤是为了像缙云这样的人,这样为自己所喜欢的善良人类,才捆缚了不为人知的疯狂,伪装成沉静淡然的模样,直至他自己都以为告别了本能。

即便走到今天这步,巫炤视野之中全是红色,他最先想到的却是很久以前同缙云的一段对话。

……

“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山花是各色各样的。”缙云躺在草丛里,巫炤坐在他身边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今天姬轩辕跟我抱怨,说想送嫘祖一些漂亮器皿,然而周边找得到技艺精湛的工匠,他却总嫌用料老土颜色单一,配不上他的妻子。”

“嫘祖不是喜欢花哨的女子,他大可不必多费工夫。”

“我也这么说,可是……”缙云望着天上的白云,仿佛是被投映在人间的一抹幽影,“我不在乎,但人们大多喜欢漂亮新奇的东西。会不会有一天,‘活下来’不再是我们的第一要务,而是能够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吃什么穿什么。”

巫炤犹豫了一会儿,“仓颉以前,我们看鸟兽的足迹只是足迹,他却造了字;杜康之前,也没人想过粮食能够酿成酒。这世上的惊喜很多,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你会看到一切实现。”

“怎么又成了我想……”缙云话一起头又觉得没必要,“足够的时间”对如今的他来讲也是奢求,便笑了笑想换一个话题,“巫炤,真有那天的话,你会喜欢什么颜色。”

“我想要的已经有了。”巫炤一语双关,他定定“看”着躯干舒展的缙云,突然伸手折断一根花茎,而后两指碾碎这可怜的小东西,指尖尽被花的汁液浸染。

缙云一时不察,只感觉唇上一阵按压便被巫炤偷袭得手,他抬眼看见巫炤花纹繁复的手指上醒目的红,刚要反对“我非女子涂什么口朱”,巫炤却抢先了一步。

“我喜欢红色,想要红色。”缙云看着巫炤的脸渐渐朝自己靠近,后面的话语逐渐消失在紧密贴合的唇齿之间。“我已经得到了,不再需要‘那天’。”

……

而今魔域死寂辽阔,漫天漫地的红,深浅不一的红。

巫炤却说,“真难看。”

被作为使者派遣而来的魔物无法动摇亡者心魂,便不得不充当了领路人,朝着碑渊海的深处走去。

巫炤抬手摸了摸唇角,冰冷干裂的触感,也就比真正的死尸好上几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缙云的太岁铸成当日,西陵城乌云罩顶,雷霆隐没在云层之中,遥相威吟。

巫炤同缙云相携前来,几乎能称当世之最的女铸剑师捧着剑匣将一把长剑送到缙云跟前。后者不消细看,就已与这剑心魂相接。他郑重接过,剑身上漆黑的莫名污渍寸寸剥裂,含而不露的剑光即刻闪现,夺目之极却转瞬即逝,头顶闷雷消止,云销天晴。

巫炤诚意为见证这一幕心中欢喜,然而后来被命名为太岁的凶剑开封之时,他的心神也产生某种奇异的震荡——自然同缙云的喜悦不同,而是更类本能的关乎生死的战栗——他将这点不适按下,未与任何人诉说。

直到女铸剑师为会逢更多同道之人搬去有熊——那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部族,吸纳天下手艺人相聚切磋提升技艺,即便此时功绩不显,后世当做见证——巫炤不以为意,他有自信西陵城永不落后,不仅在一人一技的得失。

然而十数年以后,也是这位客居有熊的女铸剑师二次锻造了凶剑太岁,那一回这剑渴饮的却是西陵鬼师巫炤的鲜血。

再数千年,巫炤自陵墓中醒来,族人虔诚的供奉如在昨日,他身边却只有一只叽叽喳喳不说人话的丑鸟,再就是一个没来得及长大却随他夭折的女孩。他不知道旧部最后的结局,只得怀曦一点血脉,却丝毫看不出故人的影子。

巫炤有时登高眺望,望这山河仍是旧日模样,但草木非昨,人也非昨。他寻回西陵的旧址,安抚不了故去亡魂,一如西陵城破他无能为力。

来自旧时光的这具残躯,终究是缙云一时的不忍,和族人的万千期待。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去了魔域,见了越是高级越肖人的魔物,做了曾经姬轩辕绝对不会同意的计划,以牺牲部分人族利益为饵挑起纷争,坐看人世魔域乱做一团。

十不存一——数千年前人魔抗争的结果如此,如今他一番挑拨的局面也无甚不同。但前者赢得惨烈而光荣,后者只是背叛——这是“人”的眼光。

巫炤并无所得。

喜悦也好痛苦也罢,在太岁割断颈骨活血凝固之时便丧失了,如今的他与其说仍然在恨,不如说“以为自己仍在恨”这件事能为他的行为增添一些动力罢了。

毕竟少时他曾以为力量会是一切,直到“生死无常”四个字打破认知;后来嫘祖在他心里起了一座城,而这座心城随着西陵的覆灭坍塌。

说起来他同缙云的关系最有趣的一点在于,他们明明如此不同,几乎可当两个极端,但不论身前身后,他知道缙云两难时的抉择,正如轮回一场的王辟邪北洛会做的抉择同样。而他的转变如此生硬几近癫狂,拽着残存的西陵人一同落了地狱,缙云明明绝不赞同他的做法,但从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

大概正因如此,在那无声的月下,在神殿外肃穆庄严的石像环绕中,他才会抓住缙云伸过来的手吧。

 

事到如今。

巫炤一人走在西陵空旷的街道上,破败的城池草木颓唐,风穿堂而过,除了他的脚步,没有别的声音。

三千年前他从乱羽山匆匆赶回,西陵人的鲜血将大地染红。嫘祖拄剑立在路的尽头,头颅低垂,背脊却挺得笔直。她不会再说一句话,不会再用担忧的目光展望他与缙云的将来,她有力的臂膀难再挥舞长剑,而西陵,就此从历史除名。

巫炤抱起嫘祖的尸身,不去问缙云你们干了什么姬轩辕又在哪里,他自己明白得很,这个结局是嫘祖同姬轩辕共同决定下来的。他们就是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为了所谓的人族存续,牺牲自己所有能牺牲的。

“值得么?”这句话在巫炤心中徘徊了成千上万次却从未问出口,因为答案就在那里。最终他只留给缙云一个萧条的背影,那一错身而过,便是千年弹指转瞬即逝,名为北洛的王辟邪背着凶剑太岁挡在他跟前。

巫炤难以描摹后来的心情,得知缙云并未魂飞魄散反而转世有一段姻缘,又或是姬轩辕长梦不醒不死,他郁卒的心情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后续的计划环环相扣,但被一一破解的时候似乎也并没那么多不甘。

除了最后的最后他与缙云的转世于花海厮杀,周边山花艳艳,他曾与缙云在此地嬉闹,此时却是生死相搏。

哦,他早已死了——心室内活血不再涌动,而司危一走,也不会有人在乎他是不是难过得太迟。

他厌恶活人的血肉,腥臭得难以下咽,留存于血脉之中的高傲秉性让他能因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承受苏生之刑,却再不愿为了苟延残喘多啜饮一口。

巫炤虚弱又疲累,败得惨淡且狼狈,但这并非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刻,甚至于,西陵陷落是否当真那样难以接受?

他不过在最后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与这世间一切有着天堑之隔,即便是在他活着的曾经,他也不过是旧日一抹幽影,困着在巫絷族追求强大的偏执之中,对世上一切都难以共情。他又如此聪慧清醒,知晓了一切真相明白了双方的选择,却因生俱来的骄傲不肯退让,索性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总归他死以后,尘归尘土归土,恨或是爱,都不会再存在。

但他还是醒来,为了以生命为祭的虔诚,延续了他死之前的选择。

巫炤总对司危有些难以言说的愧疚,生生死死这小姑娘跟着他,尚未能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便一觉睡去千年,对于世事依然懵懂,巫炤却没有时间教她更多。

毕竟这红尘三千年,实在是太漫长了。

 

踉跄后退时,巫炤眼前突然浮现许多画面,他想起云梦泽中缙云曾庇护一只幼年魇兽,他并未亲眼见过,却也不曾同他人一样劝说对方放弃这危险的游戏。

——魇兽的声音动听之极却夺人魂魄,一曲亡灭一座城池不只是谣传。

巫炤说不上信服与否,脑海之中也并未有与之相关的记忆留存,只是如今魂魄消融之时灵体脱离腐败僵硬的肉体升腾而起上,又在他本人面前散作流光。

巫炤依稀听到声响,是他生命散落最后的华章。它动听之极,令巫炤早死寂的心湖起了涟漪,想着如若与魇兽的歌声比较,大约也差不了多少。

他满意这样的结局,诚然他起心动念想让河山为西陵陪葬,输得这样彻底也算了断得干净。无须轮回井前走一遭,然后以陌生容貌同故人相逢。

相逢而非重逢,一切都是崭新,但人世走过一遭无甚乐趣,他在意的、守护的,统统被青史消了名。后世或许还会留存西陵的记载,传唱它的主人曾是黄帝深爱的妻子,但巫之堂、鬼师、巫炤是会被断送的名字,因为记得的都已死去,他最后只剩空白,甚至不配与缙云的名字并提。

这样很好。巫炤自负一生,从来不肯承担破碎的结果,他求一个“全”,全有或是全无,算下来并无分别。

只是手刃他的王辟邪看起来神色悲悯,低落的情绪中甚至有些不分明的哀切,巫炤心中觉得不妥,北洛即便承继缙云所有记忆,到底是轮回一遭有了新际遇,不该是这样。他没想明白,灵体已散了大半意识昏沉,依稀看到蓝色的灵体碎片从辟邪的指尖涌出来奔向他。

缙云的转世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百神祭所中取得的前世碎片突然抗拒了灵体融合从他体内迸射而出,义无反顾地同巫炤消散的魂灵交融。他一时觉得空落,总觉得失去什么,但周围的景致渐渐显现出真实,萋萋芳草,长木落落,孤城一座。

 

巫炤最后一刻有没有说什么北洛并未听清,前世记忆中的情动片段也渐渐从脑海里淡去,北洛收回太岁沿着原路返回,寻找他此生的伙伴。

只有一瞬间,北洛的心中闪现过一个问题,巫炤跟缙云之间,到底有没有过爱。

若说有,缙云未免可悲;可若说没有,那种感情又能叫什么了?

他们一生山海相隔而不自知,直到最后缙云终于能做一次选择,巫炤大约接住了吧。

心意可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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