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容华

心虽有所觉,但亦作不解。

 

【古剑三】【炤云炤】一梦之

清水无差,原作向,缙云视角。

角色解读纯属个人理解,随意看看就好,不必当真。


***


血液渗进土壤的时候,缙云闻到一种香,是那种草木植物特有的香气,清淡悠远,像是他正在繁盛的花丛中躲懒,而非在激烈的战场上厮杀。

显而易见是一场错觉。

红色液体从划破的血管里流出,数量极少的时候闻不到味道,但当几人几十人的热血尽洒,森冷如铁锈的气味会弥漫缠绕在周边,即便跳进小河里洗上好多回也摆脱不了。

身为有熊最强的战士,缙云并不介意身上多出这些味道,毕竟族人宰杀猎物的时候同样不能幸免。只是人血与动物的血似乎天然有些不同,敏感柔弱的小孩会被他盔甲残留的血腥气吓得哇哇乱叫,路上行走的族人见他绕道,诚然他们尊敬他,一样畏惧他。

“我倒是有个法子。”巫炤一次闲聊时提起,没几天就送来一份礼物。

缙云本不在乎这些,旁人的敬畏或是别的什么,也一向对巫炤亮晶晶的品味敬谢不敏。但朋友的好意总不好拂去,缙云打开礼盒,意外看到一条不算夸张的兽牙项链。

不知道巫炤又取了什么可怜动物的骨头细细打磨,又用了些什么奇特的法子炮制熏染,这项链明明取材自动物的遗骸,却散发清新怡人的气味,佩戴上后立刻掩去缙云周身铁血的味道。

后来缙云脱去战甲走在街上,经年不散的血腥气也隔了开来,不知情的外族人热情地同他套近乎。不被异样的眼神环绕的感觉很好,久之这链子就成了巫炤诸多礼物中极少发挥实用价值的玩意儿。

即便是战况激烈焦灼久攻难下的如今,鲜血染遍大地,似是漫山遍野铺陈红色的花朵。缙云久战身疲,精神却为这熟悉气息舒缓平静。

友人关切如在昨日,此时此地他却已无法肖想更多了。

 

缙云的印象里,巫炤脾气极好,几乎没有发怒的时候。他生而高贵,在族人崇敬的眼神中长大。一开始就得到全世界的人,对生活中琐碎的得失自然不屑一顾。

却也不是所有身家显赫的子弟都有巫炤的脾性,绝大多数人得到的过于轻易,祖辈的光环遮掩视野,往往能力平庸却自命不凡。所以沥湫亡国之后缙云免于成为死士的命运,于有熊拼杀出一席之地之后,拒绝了大多族长祭司的招揽,只肯与三个人交心。

嫘祖是他剑术启蒙,姬轩辕是他志趣相投的战友,剩下一个巫炤,他反复回想也只能冠以“聊得来的朋友”这样的称号。但再反思,以缙云跟巫炤的身份地位、处事性格,能成为朋友本身就足可称奇,更何况他不自觉淡化了情义的重量,不敢承认“生死相托”。

话说回头,缙云第一次见到巫炤生气吓了好大一跳,平日里清清淡淡没有喜悲的人突然疾言厉色大声呵斥,怕是畏惧他的信徒见到恨不能即刻自戕。

缙云却只是惊讶并不怕他,躺在病床上形容支离瞧着短命,“还以为你要睁开眼睛瞪我。”

巫炤就真的瞪了他一眼——闭着眼睑——而后带前来汇报魔潮讯息的战士离开房间,临走前嘱咐看顾病号的侍女,“盯着他,别让他离开床上半步。”

 

那是在魔之骸困守十年之后的事情。

在与缙云一同掉进这个魔域的战士堪堪剩下一位,也几乎抵达死亡边缘的时候,于此养伤的王辟邪通知他打通空间的时机到了。

缙云不是未想生先想死的消极个性,对每一场战局也不预设十分的胜机,他只是在取舍决断、一招一式中间做他想做的、能做的。

承接辟邪之力从来不是缙云本人的最优选,倒不是那过程凶险一不小心就丢掉性命,只是外部灌注的强大力量于他而言不在预期也无所期待,而比起短命的副作用,缙云更在意是否“为人”。

但他有同袍在侧,选择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是他们的长官,理应竭尽全力维护所有人。

在这样完全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中尽量保全队伍,接受王辟邪的建议是缙云所能做出的最合理的取舍。他将自己的死排在最后,非为贪生,只是留下者背负重责,他早习惯最先扛起这些重量。

那辟邪却说,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试图破开空间制作通道,虽有不足却为天生可撕裂空间的辟邪一脉指明方向。

“你们可以回去了。”

 

出发时身强体健,归来日年老体衰,同行的战士匍匐跪地嚎哭着亲吻土地,巫炤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近在咫尺。

缙云和巫炤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刚刚跨空间的行程中,王辟邪为他破开一道口子,是这只手拽住了他,紧紧地、狠狠地将他从魔域中拉出来。

“巫炤啊巫炤,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做到的吗?”

以人力绵薄,花费十年时间研究空间之法,不亚于将刚蹒跚学步的小童瞬间拔高到可上阵杀敌的战士,个中艰辛,不是说巫之族有源自血脉的力量而巫炤更是巫之堂数百年最强大的的鬼师所能掩盖。

“巫炤,你终于成功了,可以睡个好觉了!”一道清亮童声打破巫炤的沉默,缙云看到不远的树后站了个女孩,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关注热切地凝视西陵鬼师的方向,却又在巫炤转头以前拔腿跑得飞快。

缙云仿佛这才察觉巫炤眼下浓重的阴影和眉宇之间掩不住的倦意,偏偏这人装模作样惯了,何时何地都得保持至高无上的鬼师该有的风仪,就算是在至交跟前也不肯表露些许颓唐。

“若说无我不能之事,”故人十年未见巫炤也不见生疏,更是只字不提他在这些年中为救援此人的种种,毫无闭目不能视的自觉,只抬手撩了下缙云额前白色的碎发,“就先来个返老还童吧。”

 

那一日有熊议事厅中本该端坐主位的姬轩辕快步迎上城门,若非左右护卫拦着,早就近偷了不知哪个可怜巡城队员的坐骑飞奔出去好几里。

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姬轩辕也曾亲赴战场,为了争夺领土、为了驰援爱侣。后一件事曾令嫘祖大动肝火,事后姬轩辕闷闷不乐同缙云诉苦,“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只能等不知好坏的消息传来?”

“你是姬轩辕,”缙云却未好语相劝,“你可以死在战场,但得是最后一个。”

本也只是半真半假倒倒苦水,姬轩辕却霎时明白身边人的苦心,“放心吧,便是哪一日你们都不在了,我也会守在这儿看着这儿,看河山变改,人族究竟能挣出怎样一片天地。”

说者无心,真当十年前缙云为救部下失落,这许多年音信全无,族中连戎冬这样对缙云能力极为钦佩的大将也生出绝望,姬轩辕嘴上不说心却一直没放下来。

嫘祖时常为他带来巫炤近日钻研空间裂变之法的进展,算是姬轩辕等待过程中仅存的安慰。他未敢相信的是真的有朝一日,那个人可以创造奇迹。

隔着老远姬轩辕便看到一个人影自远处缓缓走来,稍近一些形貌却又与记忆中有些不同。姬轩辕趁着左右护卫不备,一把拽住就近坐骑的背毛翻身上去,驱策着它快速奔向城外。

重逢的过程兵荒马乱,倒不是有熊的护卫真将他们的族长当成需时刻小心的易碎品,只是姬轩辕选的坐骑野性未驯中间横冲直撞掀翻路边摊,众人忙着清算损失了结赔偿,当真哭笑不得。到真正同缙云面对面站在一起,姬轩辕看着对方深色皮肤白色头发,听到紧跟而来的人们口中嗡嗡的议论声。

缙云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点头同姬轩辕示意,“我回来了。”

姬轩辕长舒一口气,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狠狠抓住,力气大到骨节泛白缙云却似无所觉,“回来就好”。

 

缙云回到有熊没多久便有巫之堂的信使抵达,恭恭敬敬为他传递鬼师的讯息。

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传令的人木着脸一本正经复述,缙云就在脑子里设想巫炤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想来是看着没什么变化,实际心情阴郁得可以拧出水来,却又必须在下属面前维持身份,憋到末尾才来一句“你等着”以作恫吓。

缙云却没什么好怕的,他与巫炤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是什么处境,不过是人身作为容器过于脆弱而辟邪之力太过强横,终有一日力量反噬危及生命而已,不是说简单的卧床修养就可以解决。

更何况,巫之堂纵有通天之术想来也不在医药之上,留在西陵徒增对方烦恼,而有熊已等了他太久。

缙云一时恍神未立即回应,巫之堂的使者便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站在一边。

巫之堂的人惯来如此,信奉鬼师有如天神,或是在他们心中犹胜天神,连带着作为巫炤朋友的缙云也被优待,丝毫未对有熊战神今日奇异的形貌投诸丝毫异样目光。

想来群山崩塌河海倾覆,这些人的信仰也不被毁灭。缙云有时会疑惑他们自己的心在哪里,路不去自己选择么?

但这终归是他片面想法不敢拿去说教,对着巫炤倒是旁敲侧击过一次“你会一直引领巫之堂么?”

巫炤的原话他不太记得了,像是在说未来某日他会离开寻访前人留下的遗址,补完巫之血脉延续过程中的断层。缙云记不清对方是不是邀请过他一同走访,只是说到这些打算的时候巫炤笑容温如旭日,叫人瞧着就心情很好,他便一直未曾忘记。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过来?”巫炤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个性,既然说了让人等着,想必不久就该杀到。

“鬼师大人近来忙于城中灵矩之眼的符文绘制,且在注入灵力上也有所得,再几日大约便会同姬轩辕大人会面。”那人语声顿了顿,“鬼师大人还说,嫘祖大人得空会一起过来,你若不想场面难看,便先背上一套说辞。”

“还有别的么?”

“鬼师大人请您放心,他必然寻得妥善的方法调理您的身体,在那之前,请您不要战斗。请您等待。”

 

缙云这一生都在等待,与等待相伴的另一个词叫做忍耐。

他们所处的时代,诸神的光辉逐渐淡去,人族的荣光尚未燃起。他从姬轩辕身上看到了那簇火苗,便倾尽全力与一生去等待那个他或许看不到的未来。

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要善于等待精于忍耐的,否则长成以前任何磋磨都能杀掉他。

但有些时候缙云厌恶等待,等待意味着不够强大,不得不暂时对强权服膺,指明了人力有所不及,当下必有失去。

缙云会告诫下属学会等待,要像猛禽一样觑准机会一击必杀。他不能说的是,面对无可挽回的死亡、旧物遗骸尽化烟尘,他懂得应该去等,却还是打从心底讨厌不得不等的自己。

他跟姬轩辕关系很好,脾性虽异对人对事的观点却大多相同,越是这样越不能互相倾诉烦恼,否则苦闷不得排解反而叠加。他喜欢找个风景秀美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平复心情,有那么几次巫炤正好过来有熊,没人告诉便自己寻了过来。

缙云自然不会主动说些什么,巫炤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的心事,总会拿他那根骨笛出来吹上一曲或者几曲。

缙云是有幸能时常聆听姬轩辕弹上几曲小调的人之一,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姬轩辕的乐曲是拿来取悦嫘祖,与缙云并没多大关系。又且族中少女对那人曲作上的天赋比之经纶韬略更为推崇,但缙云向来自诩老粗,看不惯姬轩辕在嫘祖跟前自吹自擂的模样,直言巫炤的笛声更得他心。

姬轩辕笑他不识货,嫘祖坐在姬轩辕的身边笑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姬轩辕的曲子明媚、敞亮,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生发的大气象。

巫炤的笛声平静幽婉,似地底暗流,独自幽微独自潮湿——滋润一片土壤或是将它搅成一块沼泽,在那笛声之中没有分别。只剩巫炤的十指起起落落,他神态庄重肃穆,活人演奏死物,竟得生死无谓。

与常人不同,对于死亡巫炤看得很轻,对于活着这件事他大约也没太在意过。他人生或者死,存在抑或消亡,传承以及断绝,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这种轻视让巫炤疏离于人群,并不仅在贵不可言的地位,缙云虽不理解亦不认同,但那苍凉笛声之下,死生无界,甚是平静。

“你看重什么呢,巫炤?”

“西陵,嫘祖,你。”巫炤脱口而出之后又仔细想了想,“便捎带上有熊,与姬轩辕吧。”

 

分歧一开始就存在,只是有人事先做了让步,让旁人生出了误解。

嫘祖很早就对巫炤说:“很少见你对谁那么上心。”

巫炤当时笑了一下,“你不也一样?”然后他“看”向某个方向,“他很强,也很有趣,看着冷冰冰的,心底比谁都热忱。”最后他低低笑出声,“与我不一样。”

嫘祖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后来过了些年,她又担心缙云孤独终老,“你难道没有真正想要保护的人么?”

缙云并未理解她的意图,孤执地选择了否定。

如果可以保护所有人,那么“真正想要保护的人”便也包含在内,他便无需去一一辨认过每份情感,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姬轩辕从未想过要为有熊求一把无情的利刃,是那把可破万法的剑自己选了一条孤绝之路。这种选择,嫘祖不懂,姬轩辕也不能懂。父母的爱情悲剧在缙云心上筑起高墙,没有人能透过一丝缝隙,窥得他所渴求的平淡、长久、不渝。

巫炤并未刻意求过,没人知道他得到了。

困守魔之骸的十年中,有熊与西陵关于是否营救缙云曾展开争执,随着时间推移,所有搜索无果之后反对的声音渐渐占据优势。并非所有人忘却缙云护卫族群的恩义,只是大部分人心生绝望,另一些则盲目地相信他的强大,终有一日能自己破开重围。

巫炤不在任何一方,他从缙云失踪的第一日便选了一条只有自己的路,他用自己的手,把那个人拉了回来。

“即便你再强,也能为了你,不惜性命。”

跟姬轩辕告了病假后没多久,缙云就被巫之堂的人请去了西陵,临走前他向杜康要了两罐酒。

“如果是那种酸不拉几的失败品……”

“嫌弃就别拿了!”杜康看着他怀里的两个小陶罐一脸肉疼,末了又对着他的形貌暗自伤心,“缙云大人,你一定要回来呀,我肯定能酿更多更好喝的酒。”

缙云承了他的情,转到西陵就跟巫炤一起痛饮。

酒水味道远不如后世醇厚,有几分辛辣,像小刀钝钝割着喉咙,缙云却感觉痛快。他跟巫炤坐在巫之堂空旷无人的大殿门外,周围数人高的石碑巍峨伫立,冷树静寂无声。

沃野千里,灯火万家。

当世最繁华最强盛之地——西陵。

缙云醉倒在星光下巫炤平静温和的注视里,他伸出手,巫炤接住了它。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早便不那么相称。

巫炤无法认同缙云的慷慨,缙云从未真正识得对方的薄凉,是相杀到死都得叹上一句“从未识得你我”的离奇,偏别别扭扭结合在一起,终局来临以前,天下太平。

巫炤心病到死,没人看出半分,他强迫自己成为嫘祖愿意看到的正常人类,做着他在意的人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他的脾性难以忖度,名唤司危的小丫头无视尊卑“巫炤巫炤”地喊他都不会生气。倒是跟在身边的怀曦总会不厌其烦地纠正,“要喊大人!鬼师大人或者巫炤大人,你随便选一个。”

“巫炤巫炤,我偏要叫!”小丫头嘴皮子利索,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听着还和了韵。

缙云站在巫炤身边手握成拳抵住嘴角,巫炤转过身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好笑?”

缙云爽快地点头,“的确好笑。”若非微红的耳垂泄露情绪,只当他见惯场面,这丁点挑逗坐怀不乱。

巫炤站在缙云身边,“看”着他笑,没察觉自己也在笑。这时候怀曦会十分知机地让随侍离开,同时架走那个让人头痛不已的小朋友。

被剩下来的两个人不会在大白天亲密,就是并肩站在西陵的某一处廊道、某一个瞭望台,看对抗魔物的大阵渐渐成型,看人流穿梭往来,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我走那会儿百神祭所的理念尚未被所有部族接受,一晃眼,竟已到这种程度了。”

“只得西陵。”巫炤说,“有熊的地形不适合排布阵法,族中也没有足够的人去操控,我们商量先以西陵为基,再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

“可行么?西陵毕竟是西陵,地势人力,当世无匹。”

“你是第一个赞同姬轩辕百神祭所的人,那个时候别人当着你的面说一句不好你都羞得他回去不敢出门,怎么过了几年反倒小心翼翼了?”

这“几年”如何除了缙云本人怕是再没有比巫炤更清楚的了,但他也不避讳,直接拿来打趣。

缙云自然不在意,双手抱在胸前耸耸肩膀挑眉道,“上阵杀敌的事儿我在行,这些复杂的东西该你和姬轩辕管。”

巫炤无奈,“该庆幸还有一个姬轩辕在阵法之上天赋非凡,否则单凭现有人力,再来三十年也无法达成你们最初的设想。”

“三十年,很快了。”缙云靠在旁边的廊柱向外望去,晴空碧蓝如洗,一如稚子眼睛,“一恍神就过去了,到那个时候人族不必惧怕天神的灾殃,面对魔类入侵也该有防范之力吧。”

“嗯。”

“星火世传,奋飞不辍。”缙云像是喃喃自语,“姬轩辕为百神祭所落成之日提的词句,我很喜欢。如果可以,真想看看那天。”

巫炤一直站在他身边,“你会看到的。”

 

多年以前,姬轩辕曾半是玩笑半认真地展开论述,“越是想要什么越是不要去求,因为天意是一个爱捉弄人的东西,越是求,越得不到。当你不在意了,说不定哪天它就自己撞到你跟前。”

说话的人无耻认定自己因此赢得西陵族长的垂青,多年之后,也是这个人敲响了闻天鼓。那时他遗忘旧日箴言,卑微地乞求上苍,若是哪位神人助他度过此次劫难,愿就此付出所有信仰。

——石沉入水,没有应答。

缙云自战场归来时姬轩辕坐在损坏的闻天鼓下,抬起头脸上怔怔然,许久眸子才聚集了些神采,对着来人苦笑,“说过不能求,你们总不信我……”而后这个人把脸埋在臂膀里,流水三滴,他再抬起头便是另一个模样了,“集泷三邑的发现,敌方情况与我方伤亡以及……西陵。”

有熊最强的战士第一次低下头不敢直视战况的惨烈,闭着眼睛一字一句道:“嫘祖战死,守城之人全灭,巫炤救援不及,西陵,没了。”

 

巫炤动身前往乱羽山的前一晚与嫘祖经过一番长谈,话中说到巫之堂近来异象频出直指一方,想来是魔族异动,酝酿着新的风暴。

敌情不明不便派出太多战士,过往常由最善战的将士带上精锐探查,宜时宜地,自行裁决,而那将士的最优解,是缙云。

今时不同往日。

“你想好了?”嫘祖问,“巫之堂的鬼师是西陵人精神依托,地位向来崇高,你不必亲赴险境。”

“若是缙云,姬轩辕不会多问一句。”巫炤了然,“事关重大,需要足够分量的人前往,缙云的身体不能再动武力,你与姬轩辕需坐镇城中,放眼望去,也就剩我这个‘闲人’还算得当。”

嫘祖依然有些踯躅,倒并非真的顾虑巫炤身份。西陵鬼师贵重并非只是一个名头,而在这身份背后的强大。只是她总觉得这次事件不会单纯,怕之后会有更可怕的灾劫。

“我带几个巫之堂的人走,其余的留在城中由你差遣。”巫炤抬头闭目凝望,西陵城的上空铅云密布隐有雷霆,“山雨欲来,怕不好过。此去乱羽山,还能检验我一些想法,若是无误,日后对你们的目标当有助益。”

嫘祖自然好奇,巫炤却不肯多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的想法,只是若这当真是你们所求,那就尽我之力令这心愿得偿而已。人族兴盛之日,不必仰谁鼻息而活,你和姬轩辕也能放松一些,不必日夜悬心。”

“你自己呢,巫炤?你想过要得到些什么?”

“西陵繁荣昌盛,你能平安喜乐?”巫炤反问而后一笑,“话说冠冕堂皇,倒还有一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的。真有那天的话,我想要缙云能当好一个病人。”

嫘祖沉吟良久,提议道:“不如还是祈愿我寿与天齐?”

他们相对无言,想起话中共同的那位朋友,同时朗声大笑起来。

 

巫炤送过缙云一只獍妖,高大威猛来去如风,是有熊战士心中的神仙坐骑。姬轩辕曾专门让缙云问过,得知这妖捕捉并不容易,作为坐骑依然有随时噬主的可能,这才歇了批量繁育的心思。

缙云的强大却可以无视这点危机,那时他对着新收的礼物爱不释手,两眼亮晶晶的。

若是愿意,巫炤送出去的礼物是当得起十全十美的赞誉的,除非他并未突然起了玩心想要捉弄人,看着对方惊愕又尴尬的表情,满脸的有苦不能言——缙云平素总爱冷着脸,做起事来不把自己当个人,巫炤嘴上不提,私下却爱拿送礼这事儿玩笑。

好在缙云气量大,哪怕他送出族中男女求偶的山花,对方也只当是又一次玩闹,毫无芥蒂地收下。

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巫炤摇着头笑说:“那次真是无心,我离开西陵的时候碰上一个女子,听说我们要去有熊便无论如何也请我为你带上那束花,倒没说让我提她的名字。那时我不曾爱慕过别人也未曾被谁爱慕过,没有人送过我花,我又怎么知道其中含义呢?”

“西陵人不是都敬怕你,怎会拦你的路?便是如此,你就真的应下了?”

“她不是西陵人,是不知哪个被魔族侵袭残害的部落中带回的女子,就近留在西陵养伤,但也快要死了。”巫炤平静叙述,说到死亡时语气毫无变调,“我猜是你救了她,她才念念不忘。”

“你该早些告诉我。”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她欠着你的恩情才惦记着你,你又何必介怀。”

“每个人的心意都弥足珍贵,不是只有你我。”缙云站起身来,“她活着,我该去看她当面说一声抱歉,她死了,我也该回赠她一束花。”

“生和死的意义,对你们而言这么重要么?”巫炤依然没什么表情,“有形的物体终有消散之日,山成了海,海变作了山。时候到了,花会谢叶会落,虫子吃掉枝干,鸟会吃掉虫子,千万年来死生往复一场循环,人族兴替身处其间都微不足道,何况一个女人的死?”

“我不是在说一个个体的死亡,巫炤。”缙云逼近对方的脸,问,“如果我们是花叶,那你是什么?你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

“我是思慕一叶的蜂虫,愿日日为它捧上新鲜的甘露。”

巫炤平淡地诉说动听的情话,缙云的面色和缓下来。他不会自恋地认为巫炤口中的“一叶”仅仅是在说自己,但是心有所系的力量是强大的,巫炤对于人事有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体悟,行动上却殊途而同归。

所以话题仅止于此,缙云忘记追问一句,“若是你喜爱的那片叶子半路落下了?”

那样巫炤会说,“那就将这一整棵树,连根拔起吧。”

 

缙云向姬轩辕辞行的那一晚正碰上仓颉从屋里出来。

见着他后这年轻人快步小跑过来,摊开一张兽皮献宝似的说:“缙云大人,我又新造了一些字,你看看是不是特别形象。”

缙云一一看过去,“你做得很好。”

“那你感觉开心些了么?”仓颉问,“你跟族长大人最近心情都不好,我知道是战局危急,但也不能先拖垮了自己。”

缙云没再多说什么,让这年轻人先退下,他正要往屋里走,仓颉突然使劲儿嗅了嗅,“缙云大人,您身上好重的血腥气啊。”像是怕冒犯他一样又立刻补充,“我只是有很多年,没在您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了。”

缙云脚步一顿,而后头也没回地走进姬轩辕的屋子。

两人相视无言,很久以后姬轩辕问:“巫炤死了?”

“我亲手杀了他,割下他的头颅。”

“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西陵鬼师,通天彻地,沟通阴阳。必须做到这个地步。”

然而缙云没有毁掉巫炤的尸身,他甚至允许还活着的巫之堂的人带走了他。姬轩辕内心明白的很,正如他明白缙云此时出现的缘由。

“嫘祖走了,巫炤走了,很多人都走了,现在就连你也要离开么?”

“我早就是该死之人。”

驰援集泷三邑而来不及奔赴西陵的当时,魔之骸挣扎求生的十年,亦或是更早以前无数次凶险的战役里,他该死在其中任何一个。可当巫炤疯了的时候,他不能死,巫炤死了的时候,他的路也到了尽头。

这具巫之堂的人曾煞费苦心勉力医治的残躯在接连的鏖战中破损不堪,却完全比不上缙云心伤难愈。他永远忘不了城破之日巫炤睁开的金色的悲绝的双眼,记得他残破的披风在寒风里像是飞蛾在火中一样无力抖动。

缙云当时正站在巫炤的身后,但他完全不能出声,他被这世间少见的澎湃激烈的绝望情绪感染,一瞬之间往事如浮光掠影,历历在目又消失不见。

他跟巫炤共同走过的街道,他们一起谈论过的希望所在。

嫘祖生死皆源于此的西陵,巫炤曾同她并肩站在高台,接受族人朝拜。

所有曾存在发生的妥协啊、希望啊、壮志抱负啊,在巫炤抱着嫘祖的尸体经过缙云的身侧之时,都消失不见了。

他伸出手捏住披风的一角,下一刻就被无端刮起的厉风割裂。巫炤头也不回,嫘祖紧握长剑的手垂了下来。

 

那以后缙云没再跟巫炤见过,直到他以麾下战士的死亡伏击,亲手割下对方的头颅。

“死生不复相见”不仅是在说不愿与你再见,它的另一个意思是,你想见我,就来杀我。

缙云无法谅解巫炤酷虐的报复,无法认同毁天灭地为西陵陪葬的偏执,但他未想以死亡休止,却又偏偏不得不以死亡结束。

他只能让那一剑很快,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快无余地的一剑了,大约在巫炤转身尚未辨明来人的时候就斩下,才得以令那人死状安详,毫无狰狞。

罪人枭首伏诛,缙云在云梦泽从天明呆到天光熄灭。被他庇护的幼年魇兽伴在身侧,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丝毫声音。

他知道再等一个天明,他就该启程了。

 

……事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此时此景。

没有山花烂漫,没有往日故友,乱羽山上,就他一个人。

缙云曾经觉得不需要去问,如今却无人可问,问那一年他收下的那一串项链究竟被使了什么巫术,时至今日依然清香如昨。

但杀人就是杀人,血腥气挡住了,骨子里的罪没人能抹掉。

他把伴了自己大半生的项链扯下来拿到手里,想起巫炤眉目如画,温和地将它送到自己手中。

是我错么?还是一切从没对过?

没有回答,只会有杀不尽的魔物踏着同类的残肢而来。缙云心道,有我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他把那条项链扔在地上,很快便被他的鲜血浸染,而后他所在的地方亮起了光,形状古怪,却莫名熟悉。

缙云拄剑站立,太岁此时重逾千斤,他眼见那光亮转为赤红,如他曾在西陵城中所见,霎时之间笼罩四野。他再不犹豫拔剑一挥,胸中万千剑意奔涌而出,古往今来神人妖鬼,再无一剑可比。

红光冲天群魔伏诛,乱羽山上光秃一片,很多年生机断绝。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缙云——没有那神人也称道之剑,若有姬轩辕的自信,怕是要说人世间都得无趣许多。

魂灵消散之际,缙云意识朦胧,恍惚之间看到巫炤身在乱羽山,一笔一划镌刻图案。

怀曦问:“巫炤大人,这样真的可以么?”

巫炤的嘴唇动了动,缙云勉力去听,灵魂却已散做碎片随风而去,他什么都没有听清。

生而为人,活,没负本心;死,也走得干净。只是到了最后……

 

……

到了最后河山变改,终究成了你所希望的模样,而故人决绝,什么字句都不留下。

巫炤坐在骨化的獍妖背上,俯视挣扎求生的人类女子。他神情冰冷,呼出的气也是冷的。

“你叫什么名字?”

“余梦之。”

巫炤一愣。

他曾为一个人专门研习改良了一种巫术,没什么大用,不过隔绝血腥,愉悦心情。

那个术,他取名,一梦之。

“好名字。”巫炤神情缓和了稍许,对那女子说,“那么,跟我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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