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容华

心虽有所觉,但亦作不解。

 

【霹雳】【侯枫樱】异乡人

互攻无差,原作向,雷者慎。

仅代表个人对角色理解,情节后续纯属胡扯,请勿当真。


***


人与人之间,很难有“期待某天再见”,一般都是“就送到这里吧”。

 

凯旋侯突然想到楔子是在一个平凡的午后,肚腹饱食,温暖的日光打在脸上,没有多余的公务扰人。理智与责任感难得打了个盹儿,感性的大门漏了条缝儿,许多年未被提及的名字涌上心头,他有些怔忡。

这名字同他的牵绊远不如另一个来的深刻,但大概是前几日手下拿来与慈光之塔的通商协议拨乱心弦,他想到楔子与慈光之塔的关联密切——那人所有的学识、正义、理想皆源于斯,却又是故国的背叛者、逃逸者,最终被葬在四依塔得享举国学子供奉,不像枫岫主人四字,此界并无多少人记得。

便如拂樱斋主这个名号,从凯旋侯收容残兵退居故土,也已经有许多年没听人提起过了。

 

(一)

拂樱斋主与枫岫主人的相遇并不如后世揣测中刻意,还是七分天意更恰当一些。

莫罕走廊未及完工便被枫岫主人乘驾的天外之石摧毁,随之而来是邪天御武越狱的消息传到火宅佛狱,凯旋侯被临时委派潜藏苦境的任务,他与死国的创始者匆匆会面以后便动身前往异界。

火宅佛狱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终年不见天日,凯旋侯只在几次外交中见过被太阳眷顾的土地如何明亮富饶,便日思夜想怎样让子民过上同样丰盛的生活。他眼中原先只有一个四魌,但当他站在苦境幅员辽阔一望无际的领地之上,才骤然惊觉比起从内部攫取他国资源,异世界的存在更像梦中仙境。

他还未曾熟悉此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来不及好好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西武林以十万人命铸成血云天柱、罗喉顺利诛杀魔神之事在中原土地传得沸沸扬扬。凯旋侯与这前任上司并无往来,来前咒世主也只交代他一切便宜行事,凯旋侯惊愕疑惑之后,倒好奇那位世人传唱的武君罗喉是何等英雄,又是如何晓得了以人命削弱邪天御武功力的秘法。

战事稍歇,凯旋侯秘密前往邪天御武殒身之所,此地早被清埋干净,只留尘风萧萧满地寂寥。穷十万人命建起的血云天柱不留痕迹,赶路的行人三十里前早绕道而行。

他本不该在此遇见任何人,但又偏偏遇见一个人。

浅紫长发被风吹乱,那人着文士袍,拿一柄扇,对遍地黄沙俯仰作揖,而后拈指运起秘法,未几寒风乍止,清脆的草皮从他脚下蔓延开来,生出朵朵好看的野花。

凯旋侯未来得及过问此人姓名,那文人回头稍许,用羽扇遮住大半张脸,朝凯旋侯颔首一个“请”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凯旋侯从那人离开的地方捡起一片红枫,不知为何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他与那名字的主人并不相识,只从别人口中得知是一本书的作者,说是曾遍历四魌著书一册,没多久因言获罪。王的女儿曾为此叹息,说是挚友相思无寄,而凯旋侯对此毫无意见,不过曾花短暂的功夫怀疑,这人是否真到过火宅佛狱。

他为此通宵彻读《荒木载纪》,而今异国他乡陌生人士,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楔子。但他与邪天御武一同出逃,不是他,又能是谁?

于是下一次枫叶林中再见,凯旋侯终于将自己拾掇得像楔子一类人,他挥挥花展将别人的枫叶变作早樱,在他人的回首一望中先倒打一耙,“你这人是谁,怎占了我的樱花林?”

那文人与上次见面有些不同,峨冠博带衣着华贵,一柄羽扇倒是没变,此刻遮住半边脸看不清神情。

未多久对方一笑,答道:“枫岫主人有礼,朋友又该怎样称呼?”

凯旋侯敛眉做不悦状,“这个名字还真是占尽便宜,但是巧了……”火宅佛狱出了名冷肃认真的三公之一俏皮一笑,“吾名拂樱斋主,你我之间,天作之合!”

 

(二)

拂樱斋主其名听着风雅,其人看着文弱,实则性格大而化之颇有几分狂生的散漫。于遣词造句上多次闹出笑话,幸得朋友都不是大嘴巴的个性,才叫他后来出场稳稳端了先天高人的架子。

第一次正式会面时枫岫主人还未了解此点,对方一句“天作之合”实在语出惊人,他观察那位大胆穿着粉衣的男子一脸坦荡别无他意,脑中转了一圈才笑道:“斋主是想说‘一见如故’?观阁下风姿气度言谈举止,倒不像本地人。”

拂樱斋主摇头摆手“免免免,免叫我斋主,我绝不会唤你主人”,似是完全未听出枫岫话中的试探,他诚挚道:“上次一别,总觉得与先生在哪里见过。”

枫岫主人倒先侧身撇过脸去,“怕是错眼,我与阁下分明第一次相见。”

他像是完全不愿与最近蜚声江湖的天都扯上关系,连那一次战场相会也撇得干净,若枫岫主人真是凯旋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邪天御武一事过后,他与前尘往事的因果暂有了结,的确不愿再回首过去。拂樱斋主的身份一样是个秘密,想要止住对方探究的兴趣,先得自断了怀疑试探的种子。

拂樱斋主便尴尬一笑,做出谎言被揭穿的窘态,“那便是在梦里见过了。”

枫岫主人又是一愣,拿不准这人有心无意,言词孟浪情态却自然。一双眼睛两般情绪,表露于外的轻松有趣,又分明透着隐忍睿智的光。他在这位名为拂樱斋主的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一时又想不起来处,但他明了此人身份成谜善恶难辨,不是他应与之深交的人物。

然而生前身后,枫岫主人永远做不了逍遥物外一闲人,他对着拂樱斋主眨眨眼睛,除非未通人事的少年郎,否则都该晓得这情态里暧昧撩人的意味,“那是有缘。不如我唤你,拂樱好友?”

骚粉加身的人远不如看起来生动有趣,并不明了眼前的对象突然奇怪的表情是何意思,也无所谓自己拙劣的谎言是否被看穿,索性于对方给出的一切全盘接受,学着佛狱以外的人沟通交往,也俏皮地朝枫岫主人眨眨眼,“那便说定了,好友。”

 

后来日,枫岫主人曾有因伤赋闲不必四处奔波的时间,他细细回想与拂樱斋主相遇以来的种种,想不明白怎么会栽在一直带了怀疑跟试探相处的人身上。

他们谈天说地,古往今来,经史韬略,星辰变换,风景自然,育儿心得……双方都带了犹疑的触角周旋,真情实感比极道先生都少三分,偏偏在最后功亏一篑。

拂樱斋主远称不上天衣无缝的伪装者,乃至于他们相识之初,这人还未完全适应身份转换,总在不着意间泄露过往一点行藏,分明不如他暗示的来自和平安定的乐土。

枫岫主人却正是被他无法掩盖的疏漏麻痹心神,将隐瞒当做了苦楚,将伪饰当做无奈,毕竟拂樱斋主词不达意是真,担忧顾虑是真,纠缠多年是真,割席断交的愤怒也真。

枫岫主人来苦境许多年,与拂樱斋主真正相处的时间不是最多,但这人是一个谜团,长久缠绕在他心上,一日不解开,日日蚀骨透心。

同为异乡人,枫岫主人不曾过多怀疑极道先生的来路动机,正如极道先生被拂樱斋主背叛重伤的怨念远少于枫岫主人避而不谈的消极,他甚至依然惦念了“三先生”组合出道的问题,枫岫主人却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绪。

诚然他与拂樱斋主的关系确有不同,但那丁点不同并非一切错误的源头。

——英明神武的武君罗喉被人民反叛转而暴虐专制残酷镇压一切反对声的时候,枫岫主人心中担忧一切会走向最惨烈的结果,然而邪天御武之死是他前事清偿,后事发展的轨迹并不掌握在他手中。

“神祇已逝,时空沦丧,命运之河有它流动的方向。”拂樱斋主同枫岫主人一起仰望星空好声劝诫,“天命之所在,好友要去违逆它么?”

拂樱斋主说话时总有三分笑,戏谑的,嗔怒的,矫揉做作的,像是纯白柔软的棉花最大限度地吸收颜色水分,从而情绪越发鲜艳饱满起来。枫岫主人在最近的位置看到他一点点改变,像是更简单生动了,又分明藏匿得更深了。只有在对方揣着试探带着疑虑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时,那个完完整整的“拂樱斋主”,让人想要刺探真实。

那一夜他们喝了许多酒,彼此都错误地相信酒后吐真言的谣传,而谢绝相信酒后乱性才是这件道具在一切话本中该有的结局。

 

(三)

逢场作戏,露水姻缘,苦境大地上有许多词语可用来修饰两人的关系,只要他们愿意,这段错误展开的关系可以被修正——不过两位活了成百上千年依然情感干涸的老男人擦枪走火关系移位,不值得介意,无需费心神。

枫岫主人恍恍惚惚走到啸龙居忘记脱鞋入内,极道先生心疼自己刚刚洒扫干净的庭院,气得要拿扫帚轰他。

枫岫主人迷瞪瞪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沉吟良久不愿说话,极道先生几乎想找个道士来为他招魂,便听不请自来的坏朋友说:“你跟朋友睡过吗?”

极道先生原来不解,心说谁没几个促膝长谈的好友,然而枫岫主人神态古怪,嘴唇嗫喏再没言语。极道先生突然一眼瞧见来客衣领之下半遮半掩的齿痕,行迹鬼祟暧昧难明,立刻明了事件真相遂而一口茶直接奉献足下土地。

 

“你,我,他,我们身上有相似的气息。”枫岫主人说,“他让我感觉危险。”

“但你依然同他更亲密。”极道先生终于能好好喝一口茶,“有些朋友不是自己选的,是老天爷塞给你,哪怕你觉得他浑身都是问题,总忍不住亲近——免谈留在身边更好试探。”

“他让我感觉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枫岫主人假装没听懂极道先生话中的真意,自顾自道:“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像一棵树。”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树?”拂樱斋主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划,“乍看起来像是花树,但上面的‘花’其实是虫子的拟态,拿来诱骗途经的生物拐回家杀掉。这种虫从出生到死亡都长在这棵树上,靠着它生向着它死,连同被它们捕食的猎物一起葬在树下,成为树枝繁叶茂的肥料。”

“这种让人脊背发凉的生物我是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极道先生假意被拂樱斋主故作阴森的语气吓住,抱着手臂可怜接连被两位睡到一起的朋友骚扰的自己。

“可惜了,我也只在一本书里见过。”拂樱斋主说。他隐去了那本书的作者对这个树种所注的评语。

 

(四)

人之一生对于凯旋侯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拿来当做筹码换取火宅佛狱利益的。

他的名字、声望、命数,他所有从故土收获的东西,都成为他愿为佛狱输送的养料。

见过太阳的人会渴盼光明,才会用一生去探索、去尝试,哪怕手段阴狠,看起来不配日光。

但黑暗蔓延的地界生不出柔善的物种,它们会最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凯旋侯位列三公,不像慈光之塔秀士林的学子只用等待层层筛选,他靠的是够强、够狠、够坚决。

他便以为自己的肉体同样能被打上标签确定价格,在枫岫主人借醉意靠近试探他反应的时候,索性长臂一勾将计就计。

然而事件发展超出他预料,半推半就承接了对手的进入,接下来便该用受害者的姿态换取更多赢面。凯旋侯虽于此道并无涉猎,但苦境艳情话本众多,挑上几本总不乏这些套路,庸俗,然有效。

尤其用在正人君子身上。

但拂樱斋主由下至上看到刻意结交的友人终于又披散了头发,睫毛低垂,在下眼睑留下长长的阴翳。他的额头渗出汗,汗水停在眼尾将落未落,像一滴泪。

枫岫主人的头发垂落在拂樱斋主的肩窝,他觉得痒,忍不住脸颊蹭了蹭,便闻到了秋枫与春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极难描述的,又冷飒又绵软的香甜。

拂樱斋主伸手去摸枫岫主人的脸,便见这位爱打太极的友人终于也简单一回,没把脸藏在羽扇之后计算,反而稍微侧头,碰了碰自己的掌心。

后来凯旋侯曾在无数梦境里闪回这个画面,枫岫主人撑在他身上看人,紫色的头发与粉色的头发混在一起。那人斜着眼看他,脸上有餍足之色,便衬得眉目温柔和善,姿容艳丽清绝起来。

拂樱斋主心神一动,未知自己被什么力量驱使,翻身颠倒两人的位置,俯下身令唇齿相接,而后形势易倒枫岫主人坦然接受。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倒说不上美色惑人,毕竟皮囊易朽最是无用,凯旋侯明悟此点。不过当是时心念失守神智昏聩,亦或是难得的关乎个人的胜负心,又或是天高路远一时纵情。总归他徐徐挺进未曾延误,枫岫主人右手与他五指紧扣,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无话。

这是他们关系变质的开端,后来许多无眠之夜的缩影,是一次失败的引诱、成功的沦陷,与血暗沉渊之前的无数交锋一样,不分输赢。

 

(五)

凯旋侯后来不太记得枫岫主人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对方曾有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

那眼睛大而有神,或垂目半敛,或目射精光,或饱含愤怒,或盈满悲悯。有一些特别的时刻那双眼睛有泪盈于睫,几乎称得上楚楚可怜。

咒世主剜去了这双眼睛,为那光明造物不肯有丝毫惧怕,极端下依然不肯低头。

凯旋侯同枫岫主人的最后一面里,那个人用纱布蒙住眼睛,披散着头发凄凄惨惨地背靠墙壁静坐。他的头顶有一扇窗,微弱的光线会从这个口子透进来。枫岫主人坐在窗下除了黑暗应该什么也看不到,但凯旋侯想,他大约还能感受到风,生命的最后就还有片刻从容。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在狱中说了会儿话,会面最后不欢而散。

回去以后凯旋侯铺纸研墨,如枫岫主人要求的那样为他作了一幅画。

拂樱斋主并不擅长这些,哪怕他在苦境多年学会了些附庸风雅,但文人墨宝到底还是神棍专长。然而蘸了墨的笔触堪堪接触画纸时,凯旋侯未料到有如神助,他来不及在脑中回想那人的一切,紫色的身影已被勾勒出来。他眼见自己的手如有独立意志,画出了枫岫的嘴巴、鼻梁、耳朵,精心绘制了他那一身紫衣上的繁复花纹、昂贵坠饰。到了最后去点那一双眼睛的时候,凯旋侯如梦方醒,手腕颤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他在自己心中是这个样子,凯旋侯不无自嘲地想。他无需要用“一笔一划去记住”,因为已然铭记在心了。

但这是无用的情感,如略城再会时枫岫主人拙劣的视而不见,恰恰是上了心在了意而落了下风。

凯旋侯又提起笔,他心中有一些字句隐约成诗,二十八个字,他一笔一划去写。写到“紫衣深”时他眼前又浮现枫岫主人蒙着眼睛别过脸去的模样,对方的面容在他心中渐渐模糊了,成为一个名字一个记号。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心想,我才不会永远记得你,我会很快忘记你。

 

(六)

闲暇的时光总是短暂,手下送来公文说慈光之塔的京尹邀请一会,凯旋侯正拿着笔不知所措很久。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手下便退出去开始商量安排下一次出行。

凯旋侯站在原地,脸上难得带了思路被打断的茫然,过了会儿才想起来他原先是想画一个人。然而如今他酝酿许久,却不知从何落笔了。

凯旋侯向来深知事若不做尽,人便会一再回头。他将枫岫主人的画像赠与对方的爱慕者,眼不见心不烦,然而禳命女后来的命数凄苦,及至戢武王恢复女身追杀无衣师尹至苦境,他机缘下又拿回那副字画。

禳命女把画保护得极周全,凯旋侯没想打开再看一眼。那时所有事积压在他肩上,内忧外患举步维艰,他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心力了。

最后凯旋侯将这画付之一炬,心想前事种种及至如今,不必再提了。

 

(七)

在凯旋侯的认知中,过往火宅佛狱几任王都主张征战扩张版图,以此令治下子民不再仰人鼻息。然而出战苦境败迹已现,异数的心思诡诈难以揣摩,他被红狐九尾释放以后有一些心腹手下一同回转,未多久两界通道被毁。凯旋侯知悉残兵败将难再起事,便将心思收回,不再沿袭前人策略。

那时四魌界内另一处境尴尬的当属杀戮碎岛——男性悉数被诛灭,女王重兵出发,留下平民女子在故地生息,又被弭界主扼断天源流道,生存艰难。

火宅佛狱在四魌界的最底端,浊气充满整个境界,而仅有的天源不再输送以后即便是原住民也难以生存。凯旋侯决定举国迁徙,前往杀戮碎岛,但他转换了强攻手腕转而怀柔,提出两境融合的主张。

两边都是人员凋敝奄奄一息,而杀戮碎岛一盘散沙,凯旋侯无需浪费太多唇舌。

王树被毁以后碎岛人从树生的传统被打破,女子渐渐获得生育的能力。两境通婚繁衍短暂平和安乐,凯旋侯却不敢懈怠,从慈光之塔漏泄的些许天源显然不足以支撑更多人的存活。

他在苦境多年,除却天性中的杀伐以外又学了些机巧计谋,深知足够的利益驱使能让人心向背。弭界主手段高杆,用一个无衣师尹换来三境第一,但固有的世家寒门之争、京尹军尹权力之争,也在这一步后被打破平衡。凯旋侯只需在这中间放入一块利益的杠杆,便能撬动整个局势。

时势造人,曾经凯旋侯背后的意义是战无不胜,但如今谋算人心如履薄冰,过往的对手倘若再相见,怕是不敢再认了吧。

但他总会记得《荒木载纪》中提及火宅佛狱时的字句,说“传言此间人好勇斗狠性恶如鬼,及至余深入此境方觉,非如此,何以生?”作者在最后依然是个问句,“为生存故,可耶?不可?”

楔子未曾自答,枫岫主人也从未认同过战争的正义,但曾真正以足迹丈量四魌每一寸土地的文人显然有超越家国的宽广胸怀,即便身在异乡危机四伏时也不愿置身事外,他的死亡给这本书完全定义。

凯旋侯对自己说:“一般骨肉一般皮,谁道群生性命微?②生而为人而已。”

 

时至今日,四魌局势依然诡谲莫测,但起码明面安稳和乐太平。御天五龙之四魂归故里,代表无上权威的诗意天城迎回一派首领,捉拿与裁判罪犯的权责也不再虚无。

佛狱残兵与碎岛遗民新组建的境界在裁决下终于又有天源供给,慈光之塔繁荣昌盛的表皮背后矛盾暗暗累积。凯旋侯便趁隙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壮大国力,学着苦境大地上的历史纵览,通商、开放。国与国的疆界变得模糊,利益将彼此捆绑,他们不再是四魌底端会被最先丢掉的那个。

而在做完这一切以后,有关四魌天源的崩毁危机,那便是后来人该考虑的问题了。

他原先都算不上智者军师这挂,赶鸭子上架这几百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本该漫长的生命被压缩,竟到了心神不稳回忆过往的地步了。

就像现在,他走在慈光之塔内城平坦宽阔的主道上,迎面走来一位温文有礼的文官,说是此番接待的向导。凯旋侯又一时恍神,想到楔子少年时是否也曾入过官场穿过官服,走过长长官道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年轻时是什么模样,性格可会更桀骜一些,会喜欢哪家酒肆,听哪里的小曲?他同谁最要好,又与谁交恶?离开慈光之塔以后他游历四境最喜欢什么地方,从上天界逃亡苦境以后的成百上千年里,他可会想家?

但这一切无人可以问起,他纵然归葬四依塔,在故国也早不是能被随便提起的名字。

陪同的文官并不介意凯旋侯的走神,反而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侯应该鲜少来我都城,可有什么地方想去看看?比如,四依塔?”

凯旋侯立时有了被看破心思的恼怒,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年轻人,心中怀疑对方的盘算。

“侯不必介怀,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文官声音有一些颤抖,“只是昔年太息公送还楔子尸身,便是我亲身接待。吾名言允,是师尹最后一任随从,我尊他如师如父。”

凯旋侯听到“尸身”二字指尖有微弱的颤抖,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大概真的到了离去的时候,否则主征战杀伐的手怎会如此,不敌曾经最惨败落魄时犹自心神紧绷不肯放弃。

“众人安顿好后,便去看看。”凯旋侯嘴唇未动,声音却传到言允耳朵,听者有些惊奇。虽然听说过对方声音被夺,却也不察竟还有这样新奇的发声方式。

“是腹语。”凯旋侯看出他的疑惑,脑中不自禁想到若是小免长大成人,是否是与这年轻人同等知礼,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我在苦境见人卖艺时也同你一般惊异,倒还是同行之人见多识广为我解惑。”

言允看凯旋侯向来少有情绪波动的脸染上笑意,却聪明地没再多提。他零星知晓一段往事一个异域,吞噬了两个境界与无数的人。

所幸还能再笑。

 

(八)

凯旋侯最落魄的时候被重伤又被拿走声音,在噬魂囚内对着枫岫主人留下的十二字捶墙,却不会有人当着面嘲讽他的失败、他的惨状了。

捡回一条性命回归故土,凯旋侯不敢有一日懈怠。他的字典中从来不曾有放弃两个字,便艰难地疗伤、习武,同时将心思拧成线缠成结编织了罗网,为子民、为家园求一份安稳。

他的能为无法恢复鼎盛,但并不意味着拿不回声音。魔王子并未损毁他的声带,只是设了一个禁制。也不知异数后来在苦境遭遇如何,凯旋侯一段时间后曾感受到禁制的松动,但他功体全废,当时也无法完全解开。他每日忙个不停,同下属交流十分费劲,想到曾经在苦境的一场见闻后才得出办法。

那场见闻中罗喉已死,刀无后与天下封刀名扬四海,拂樱斋主跟枫岫主人一起在苦境游历,极道先生有时来,有时不来。

他俩在白日里怼天怼地,夜晚时不时滚到一起,关系扭曲畸形,分不清爱侣兄弟,就等着谁先受不住谁退出。后来极道先生先看不下去再不出现,他们俩就明晃晃出现在各种市集乡野里,收集奇闻异事,领略风土人情。苦境地大物博底蕴深厚,虽然跟安稳太平没什么关系,但总不会一个地儿扎堆倒霉,合计起来还能落个精彩纷呈。

他们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一个卖艺人,生意不算火爆,维持生计却没什么问题。那人戴了一顶破草帽,遮住了眼睛却能看见嘴巴大咧咧不停,动作夸张语出搞笑,不算寻常意义的丑角。

说左的时候往右,说舞刀偏弄起了剑,嘴巴下撇要哭又蹦跳玩闹,喊打喊杀的时候偏跳一支奇怪阴柔的舞。这人看似疯癫,言行截然相反,编排的文段却有趣味。他身上的矛盾特质让看戏的觉得,仿佛是在看两个人。

枫岫主人感兴趣于这个人的故事,拂樱斋主倒实际一些,“声音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他们稍稍打听加上猜测便有了答案,毕竟一个普通人的生平,死生便是头等大事,零碎简单,不涉诡计。

他们离开那个地方继续往前走,拂樱斋主正学着新的发声方式而不得其法,枫岫主人突然问:“同门兄弟约定以后一起闯荡赚钱,一人早逝何不再寻一个搭档?如他这样包揽两人活计岂非辛苦,你觉得呢?”

“人若心中早有信念,任旁的说再多不值都不入耳。”拂樱斋主随口回答,说完才意识到这是另一种试探,果不其然枫岫立即追问,“好友心中可有这样的信念?不计艰苦,不问岁月。”

“有。”拂樱斋主回答,低头做严肃状,觉得戏做足了才去看枫岫主人神情,“比如,吃喝玩乐过生活。”

拂樱斋主哈哈笑着几个跨步上前,枫岫主人落在他身后。

刚刚那一瞬间,拂樱斋主感到危险,不是强敌环伺危及生命的那种,而是面对枫岫主人深沉信任的目光,有那么一刻,无限短的一刻之间,他差点说了实话。

凯旋侯的声音在拂樱斋主心内响起,他说,是时候分开了,继续下去没有结果。

 

(九)

那段行程的确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开始,在拂樱斋主编排好说辞以前他先捡到一个小小的婴孩,粉嫩嫩的,头上顶着两只兔耳朵。拂樱斋主抱她的时候婴儿的手会忍不住拽他头上垂落的发饰,肖似兔耳的那一个,仿佛就此认定了亲戚。

一切便不用再多解释,拂樱斋主预备专心回去当好一个奶爸,而天下封刀易主后枫岫主人应邀承接东品鉴刀宗师身份——他们都在等待未来命运分流的时刻,等待属于自己的天命职责。

他们偶尔会经由四魌秘法进行视讯通话——对方的来历彼此心有定见不必刻意再瞒——被唤作小免养大的兔精由此陷入网恋,令拂樱斋主扼腕叹息许久;更偶尔的时候他们私下见面,针锋相对一会儿又好意温存,以慰藉身体相思寂寞。

没一个人提起过“爱”,更没人觉得这会是爱。不过是两个降落在异乡的孤独灵魂抱团取暖,填补生活的空洞而已。

只有在小免总忍不住往枫岫主人身上扑的时候,拂樱斋主难免有养大的兔子被叼走的失落感觉,他装做恨其不争的失意家长,借此与枫岫主人达成某种友好共识。仿佛他真的融入苦境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而忘却故土的贫瘠艰辛、自身肩负的使命一样。

小免就像一面镜子,拂樱斋主给她什么她就长成什么样子。她的天真烂漫是小孩被呵护疼宠的有利证据,在拂樱斋主抚养她的那么多岁月间,她是被爱与正义的理念浇灌长大的,这一切成为枫岫主人判定立场的佐证。他的的确确没有想到,一个人的伪装可以持续那么多年,日复日年复年滴水不漏,若说当事人自己未曾相信过,枫岫是先不会信的。

凯旋侯自己也很难相信,即便他未曾察觉,在仅仅作为拂樱斋主的时候,他对枫岫主人付出了真心。这并不与血暗沉渊相杀时的痛下死手相违背,因为佛狱在前,一切个人的欲望都被忽略,他需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从回忆当中明白……

明白小免就像一面镜子,她对世界的喜好是拂樱斋主态度的反射。她特别特别喜欢枫岫阿叔,是因为不用大人承认她便感知到了,斋主特别特别地喜欢他。

 

(十)

在去四依塔的路上凯旋侯突然停下脚步,为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枫岫主人死的时候他并不在场,那人的尸身归还慈光的时候不经他手。后来事一桩接着一桩,除了在噬魂囚内的十二个字,他真的太久没听过这个人的消息。

像是一道年久失修的堤坝,兢兢业业抵御了水患侵袭许多年,突然之间开了一小个口子,记忆的洪水以滔天之势倾泻而下,汹涌澎湃泛滥成灾。

言允本在前面带路,听到动静也停下来,看凯旋侯突然展露出来的痛苦,虽不解却不问,只站在一边。

无人知晓就在那个时刻,枫岫主人的名字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凯旋侯的脑海。在千百年后,在天人两边,在白骨成灰,在一切空谈的时候,一场蓄力已久的思念几乎击溃以为己身只为佛狱的人。

凯旋侯弯下腰,右手抵住喉咙。

相处的种种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回放,到噬魂囚内枫岫告别,他道枫岫痴愚,最不该相信的时候选择相信。乃至日后同等境遇时,十二字的诀别他感觉讽刺感觉不甘,感觉是夏虫语冰是何不食肉糜,凯旋侯无需任何人的谅解也没有人能去谅解他……

及至如今。

若是他未曾为故国争得一席之地,若是火宅佛狱就此湮没在四魌界的历史里,若是此时家国昂扬向上的态势与他并无关联,若是凯旋侯一生,终究是什么都没能做成……

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他这一世人便仅仅是凯旋侯,心向火宅佛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转移。

偏偏他完成此生宏愿,牵系家国的心肠可以暂时安放,仅属于他本人的、百分之一的真心便放大了无数倍,因为时间的发酵,积累的遗憾几何数扩散,到这时他恍然惊觉,几乎要被扼断咽喉。

凯旋侯突然发现,他居然真的需要枫岫主人的一点谅解,无论真情假意。“好友拂樱,吾不恨你,吾原谅你”,的确成他余生最大慰藉。

凯旋侯已无心力去揣度枫岫主人当年在墙壁上留下这些字句的初心,是用故作的大度反衬凯旋侯必然失败的不堪,还是他慧眼早具,看穿了千百年后历史走向,提前给凯旋侯的心灵一个出口。

他问不出,也不会有人答,这么多年枫岫主人的魂魄不曾入他梦中,便该是一种答案了。

凯旋侯终于又提起步子,他问前面的文官言允,“观你年纪不大,是否听闻过许多年前轰动四魌的《荒木载纪》?”

言允惊异地看他又望望四周,思索片刻后方回:“印象里曾见过关于佛狱原址的一个奇景,名唤血樱飘杀。”他停了停又说,“师尹有时会有慨叹,道那位同侪足踏万里笔落惊风最后却有此结局,不值。”

凯旋侯却已无意值不值这样的是非之选,只顾抬头看见曲折的小路延伸至半山腰,群山掩映,白云千载,清风万年。早于慈光之塔确立国号已然存在的四依塔伫立其中,塔尖若隐若现,亘古不变,是为不朽。

凯旋侯突然伸手按住左心室,感觉掌下的心跳,砰砰,砰砰,雄浑壮烈有如擂鼓。

更如思慕良人的少年,终于要去见了心上人。

迟了许多许多年。

 

<完>


①语出网络,忘记确切出处了。本文灵感XD

②出自白居易《鸟》。“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因为比较少见所以注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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