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容华

心虽有所觉,但亦作不解。

 

【旧文】【殢师】剑灵

应该是12年的旧文,发文的坛子都早没有了,所幸有月亮当初帮我转载,还能在网上搜到。

其实早年很多文都自觉黑历史,喜欢拽文但实际又拽不好,读起来又酸又涩。这篇重看了下文笔依然有这方面的问题,但当时对于情境的打磨的确比现在细致用心,这是如今的我所不及的。

重发是因为很喜欢这个梗,以及当时笔下写的人,真的就跟新粮一样哈哈哈哈哈!就以我现在的眼光看,也觉得能当做原著情节下不错的走向。

不太能容忍之处除了酸文,就是感情过于肉麻吧…

但也不打算修改,连不打“”的问题都决定一并放过,就保持当初的风味吧!

有兴趣可以看看,我是真的喜欢这篇的“骨架”啦!

 

 ***


无衣师尹青衫荆钗站在竹林之下,眉目盈盈若秋水。一片竹叶被风吹下来落在肩头,他信手拈来,触手微湿之外,闻到一阵淡雅竹香。 
殢无伤在雪漪浮廊的屋顶晒太阳,雪绒花开得漫天遍地,像三四月份纷纷扬扬的柳絮。 
无衣师尹走出竹林到院中新植的梅树下挖出一坛酒,陈泥掩住封口,显然埋在地底不短时日。他开了封,拿先前掉在肩头的竹叶蘸了一些,入口甜绵微苦,余味悠长。 
竹酒澄芳,但殢无伤似无所觉。无衣师尹身形一动,已经到了殢无伤身边。 
要饮酒么?无衣师尹问道。 
约莫几秒之后殢无伤才缓慢将注意力集中在师尹身上,似是被午后的阳光醺得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从师尹的角度只看到他纤长的睫毛以及由此投生的阴影,还有他左眉上蜿蜒旖旎的图腾。 
吾当年只埋下三坛竹叶青。殢无伤说完又慢悠悠回转了视线,作先前悠然晒太阳状。 
无衣师尹拿酒的手一颤,脸上却柔柔地笑开来,好像雪绒花轻触人脸颊的力度。他问,当年,是哪一年? 
等了许久没有答案,师尹抬袖为殢无伤遮住日头。阴影覆盖,殢无伤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却是睡着了。 


殢无伤醒来时候金乌早退,正是霜华如洗的时候。 
他慢悠悠睁开眼,感觉身上搭着一件衣服,触手凉滑,是无衣师尹的品味。 
殢无伤落到地上,无衣师尹正站在院中的梅树前看光秃的枝桠。殢无伤把外衣披在无衣师尹肩头,青衣人趁势稍微后仰,正好轻轻靠在他肩头。 
有风吹过,墨剑吐出的铁涎落在白茫茫的地上,晕红了一大片。又一阵雪飘过,原本光溜溜的梅枝上突然小心翼翼地结出花苞来,一朵,又一朵。 
殢无伤揽着师尹看冬梅初绽,轻风提着裙角偷偷踏过空荡荡的廊道,吹动屋前的帘帐翻滚。 
吾记得,你每三十年就要饮尽我一坛好酒。殢无伤突然说。 
无衣师尹从殢无伤怀中起身,似乎心有所感,转过来时却是平常眉目含笑,温婉贤良的样子。 
那吾下一个三十年的竹叶青在何处? 
殢无伤伸手抚上师尹的眼角渐至唇边,他动作细致轻柔,指腹因多年练剑而生的老茧些微摩擦却并不刺痛。无衣师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见那双眼睛淡泊却好像不能聚焦的样子。 
是了,殢无伤的眼睛早在二十年前便不能视物。 


再过三天便是即鹿的忌日。殢无伤突然说。 
无衣师尹闻言目光转向雪漪浮廊中的两座坟茔,都是黄土简单堆积的样子,前方树立一块木制墓碑。一块上面写着即鹿,另一个分明是无衣。 
雪落的缓了些,慢慢覆盖住铁涎低落的血红,渐渐只剩一片纯白。 
无衣师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殢无伤看不见,只触手的感觉慢慢流失,接着就听对方道,天色已晚,吾先回去了。 
殢无伤应了一声,无衣师尹青影微动,散进了墨剑当中。 
墨剑已经不再吐涎,雪落无声。殢无伤听到风吹竹林的声音,沙沙,沙沙,清晰又模糊,好像不知多久之前母亲哄自己入睡的小调。 
他取了墨剑在怀,然后进了房中。 


很长一段时间殢无伤对即鹿之死无法释怀,入魔三年为此,怨恨师尹为此,待他到苦境以前这场萦绕于心数百年的雪谜终至消逝,他却不觉自己已步入另一道牢笼。 
殢无伤在院中放了一个火盆,盆里面火焰烧得轰轰烈烈。黄纸被雪漪浮廊终年不断的冷风一吹,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人生荣谢,往来古今,世间情谊几许,尽付此清明。 
无衣师尹坐在两座坟茔面前看着殢无伤动作,他一袭青衫显得身形单薄,被风一吹宽大的袖子飘得招摇,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 
殢无伤目不能视,却总感觉一缕竹香轻轻盈盈,他将手中最后一把黄纸燃尽,然后走到师尹跟前。 
要饮酒么?无衣师尹突然问,殢无伤想他大约是笑着的,因为语调轻快,句尾的部分有着恰到好处的上扬。 
吾以为雪漪浮廊再无酒可饮。 
哈,上次饮剩下的,你要喝么? 
无衣师尹已经站起身来,衣裳的下摆擦过竹叶铺满的地上摩挲出声,殢无伤道,好。 


很多年前无衣师尹与殢无伤饮酒,浅尝辄止,从不过量,因为更久以前借酒浇愁,不但浇不灭满腔愁绪,反而衍生出其它麻烦的事儿来。 
无衣师尹拿了竹节做成的杯子摆在石桌上面然后斟酒,是金黄金黄的颜色,带了些许翠碧,然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殢无伤长袖一扫拿了精致的竹杯饮下杯中物再放下,并无说话。无衣师尹笑问,口感如何? 
殢无伤敛了眉目仿佛在回味那其中滋味,而后才答,绵软温和,是你喜欢的滋味。 
无衣师尹笑意更深,斜飞的长眉几乎深插入鬓,一派清俊秀美如竹的模样。 
那你可还记得多年以前慈光之塔,你自渎生暗地初出的时候吾请的那坛酒? 
慈光之塔,渎生暗地,都是太过久远的记忆,殢无伤凝眉深思仿佛才寻得丝毫踪迹,然后有些讶异对方竟然会选择这个话题。 
那一夜的酒太烈,殢无伤自觉再也没有一次的滋味有那次割裂喉头,仿佛一生愁绪都搀着那酒入了愁肠。 
却也是那一夜的酒最浓,衣衫委地,玉体横陈,情浓无人能解。 
殢无伤第二日离开流光晚榭后的踪迹无人知晓,只是慈光之塔多了位嗜血魔头,三年剑下亡魂无数,直到无衣师尹有日找上他,才算结束这暗淡无光的日子。 
吾一直欠你一句抱歉。殢无伤注视着师尹方向说,他目光专注执着,是百年之间于寂井浮廊看墨剑淌血的姿态。无衣师尹感觉心头一暖,多年以前就失却的温度仿佛突然回转心头,连带着整个脸颊都带了充血的红润。 
但殢无伤无缘得见。 
几秒之后无衣师尹终于克制了情绪,轻笑出声。 
你吾之间若说谢意抱歉,深算起来怕是吾欠的多些,而且……虽然是为了安慰这偏执的剑者,恐惧对方因这“小事”再自困谜团多年,但以自身的立场而言,师尹依然感觉有些话难出口。 
而且如何? 
无衣师尹深吸几口气,感觉过去指点江山的慨然豪气又充盈心胆之后终于开口说,而且那时吾已高居师尹之位,如若不愿只需扬声高呼,纵然手下力不及你,扰了那事儿却是完全可行。 
所以你是甘愿。殢无伤道,语声轻忽,似乎隐含了那么一丝喜不自禁的味道在里面。师尹心下起疑,仔细看去却依然是一副正经冷漠表情。 
你吾之间,从来就容不下不甘愿。最终无衣师尹摇头,无奈地对二人关系做下评说。他起手将面前杯中物一饮而尽,似乎动作太急,竟呛得不停咳嗽起来。 
殢无伤立刻到他背后为他顺气,等无衣师尹咳嗽声渐停才缓了下来。 
好久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了。师尹背对着殢无伤笑说,而你的味觉,早已失去了么? 


殢无伤发现自己目不能视物是在一日清晨,他听到屋外有人窸窸窣窣地走来,及地的衣料摩擦落雪堆积的地面有着别不相同的音色。 
难得见你懒起。无衣师尹推门而入,裹挟着冷风,有飞雪顺势卷了进来。 
殢无伤感觉指头有一丝清凉的触感,然后融化,抬眼却是满目漆黑,连星子都不得见。 
几时了?殢无伤问,伸手拿了衣物想要穿起却被一只手阻挡了动作。 
卯时。无衣师尹说,他的手压住殢无伤正在动作的手,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插进对方指缝,十指交缠的样子,显得格外窝心。 
殢无伤眼角几不可见地透露一点愉悦,无衣师尹却看到了,但他并未欢喜,因为他察觉了另一件事情。 
眼睛怎么了?无衣师尹问,他另一只手抚上殢无伤眉角,柔软的指腹不带老茧,与殢无伤爱抚他的时候是全然不同的感触。 
无妨。殢无伤说着要起身,就着师尹拉他的姿势将外氅披上,静静站立了一会儿说,今日天气晴好,吾听到雪绒花的欢吟。 
无衣师尹却不说话,殢无伤感觉对方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带那么些漫不经心的担忧。 
很久以前殢无伤总察觉无衣师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短促的,深沉的,好像乍然响起又消逝的短笛声。后来他的目光变了,缓慢且悠长,如同长笛清越,却也没了先前浓厚醇烈,仿佛世事倥偬,他终于学会了拿起放下。 
——慈光之塔有善剑一族,生有怪疾,不过二九之岁。主察之,恐波连甚众,逐于渎生暗地。 
这是慈光秘史,师尹初掌势时曾专门翻阅慈光经年种种秘闻,这一族只是众多腌臜事迹当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当时他也只是草草翻过,并未投注过多的注意。是在后来即鹿跟他谈起一位新交的朋友时他才惊晓原来这一族人并未死绝,竟然还有后裔留存。 
却也仅止于此了。虽然惊讶,也未生出结交的念头。殢无伤彼时年纪尚轻,不足二九之数,他可能会是剑族中死于怪疾的有一人,纵然天赋异禀,也天妒奇才。 
慈光古籍当中并未提及此疾症状,只说死时甚是凄凉。无衣师尹闲闲地开口,目光不紧不慢地盯住殢无伤表情,却见对方依然一副冷淡疏情并不在意的样子。 
殢无伤。师尹突然唤道,被唤的人朝他的方向略撇过头,正好被两片柔软的唇捕捉。 
自是一番辗转缠绵不足他人说。 
待唇分,师尹放开两人紧握的手,拿了闲置桌上的香炉轻嗅一番,先前因情动而生的红润脸色渐渐消退,他轻笑着开口说,你可知死亡是何境地? 
殢无伤静立不答。 
无衣师尹并不在意,依然不急不忙地说,先是隐藏的恐惧,生死一瞬之时往往无所畏惧,但若是拉长的死亡倒计时,每分每秒都在计算还可以存活多久,那无异于凌迟之痛。吾为慈光之塔师尹时长擅攻心之术,许多视死如归之徒都被吾以此法拿下。 
房内的木桌上放着一盏石瓢壶,壶内空空,昨日残余茶水入睡以前就被倒空。师尹取了小火炉过来烧了沸水,然后自墙边木匣拿出绿茶。滚烫的水冲击,原先蜷缩的茶叶慢慢舒展身躯,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茶叶清新淡雅的香气。 
吾死时还算顺畅,槐破梦到底感念他来自父系的一方血统,吾走时平静,并无苦痛。 
无衣师尹话音甫落就感觉屋中寒气陡升,即使关门隔绝了飞雪,殢无伤愤怒时候的杀气远胜于此。 
旧事休提。殢无伤说,语音平静并无异样,怕是他人看不出这冷漠面容背后几乎遮掩不住的悲愤。无衣师尹曾经也看不透看不穿,于是一个人在局中盘桓踟蹰数百之年,至死方得解脱。 
无衣师尹斟了新茶在杯中,走过来将它放入殢无伤手中。砂质的茶杯传出恰好的温度,殢无伤执杯的手紧了紧。 
吾已在此你尚不能对前事平静,无伤,推己及人,吾能坐看你如今渐渐踏入死境却万事不知么? 
殢无伤长睫微敛,良久,终于抬头正视眼前人。 


人有五感,形、声、色、味、触,你一族怪疾渐失五感,再祸及全身,至四肢瘫痪,意识不存,郁郁而终,吾说的可对? 
无衣师尹问的平静殢无伤答的淡然,无错。 
二九之岁你尚无发病征兆吾才周旋免你出渎生暗地,却不想竟非你并无患病,而是蛰伏恁久。无衣师尹摇头,上天真是开了个大玩笑。 
殢无伤又饮了一杯酒,是寡淡的滋味,和清水别无差异。但师尹说这是一壶烈酒,极烈极烈的酒,诈出他本欲隐瞒的事实。 
欺瞒无用。师尹说,吾并不是软弱堪怜的娇小女子,即使告知,也无甚哀戚可伤。 
说谎。殢无伤却道,一阵见血地指出师尹隐瞒的真实。你不顺遂之时语调起伏不与它同,明明是该带怏怒的波澜,却又被强行压下只做平静。吾昔年曾说你所有情绪都能作假,唯独怒,最是贴近自己的真实灵魂。现时,你怒了。 
吾只知你擅察我眼相,竟不知于声学一途也有涉猎。 
你之情绪擅长作伪,为分辨你所说真实吾尝观你眼相。时至如今你依然学不会全然坦诚,吾自然得另辟他途,为免欺瞒。 
无衣师尹神色一动,广袖下的手不自禁握成拳,面上却是言笑如常,眉眼嘴角俱是寻常温柔弧度,道,吾竟不知。 
吾不曾对你言道,你自然不知。殢无伤心思一动长袖一挥,师尹置于桌上的如意香斗立时到了他手中。无衣师尹见殢无伤神色有异,手上却是极轻柔地摩挲那柄器物,原先因殢无伤刻意隐瞒而生的怒气顿时消散大半,隐隐想起素还真曾对他说的话来。 
吾见过你曾提的那名剑者了。那日他的义兄在供仰瞻风凭吊,面对他的墓碑时如此起头。 
吾见那名剑者时他身受重伤,功体几近全废。他墨剑已断,整个人极消沉,吾见他镇日饮酒放浪形骸,竟全不见你口中疏离世情的冷漠剑者。 
人死七日不入冥府,而在阳世徘徊以了心愿。师尹却并不如大多新鬼一样忙着托梦与众人告别,他只跟随在撒手慈悲身后不久,见他安全便了了念想。被葬于供仰瞻风后他便数着日子等七日过尽,然后可入地府轮回再走一遭。 
无衣师尹一世诡诈也好智慧也罢,阴毒也许坦荡可能,于他本人而言却再无牵挂。他知晓死期将近以前尚急着为身后事妥善安排,亦念着某些深埋心底的情事不敢,但真正临到终了仿佛灵光突现,竟破了这几百年堪不破的迷局。 
执着是苦,不如放下。 
他见越织女时想以此为机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天不见怜,只得揣着几百年如一日的心思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好像过去的伤口化脓腐烂后新成一道伤疤,丑陋,却被新皮覆盖,无人可知。 
殢无伤仔细摩挲着师尹的香斗,脸上表情安详宁静,甚而算是温柔的。 
师尹突的想起他大概曾在死后来过一次此地,见到殢无伤坐在院中空地,他身旁是一位红衣冶丽女子,形容妖娆无双。他们背靠着,不知是在赏月抑或看花,是极温馨幸福的感觉,一如太多寻常家庭。他见此情景并无多想转身就走,心中只道这一趟终究没有白来。 
但即使是那时花前月下,殢无伤依然是冷淡疏离的,隔着不薄不厚的冰层,堪堪止住人要亲近的冲动。此刻,殢无伤身上无形的隔阂已经消失,他神色温柔举止亲密,眉宇间有些许掩之不及的仓惶。 
无衣。殢无伤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似是讶异自己竟然真的失态至此。无衣师尹见他有些微尴尬,顿时遗忘多久前的百多年间这人怎样变着法儿挖苦嘲讽于他,恍惚间竟看到殢无伤未出渎生暗地时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那时殢无伤已有了几分日后绝世剑者的姿态,即使手中无剑,抬眸起手之间风雪满布,触眼即是杀机。师尹先前来此是带了三分算计三分好奇另有四分源于即鹿的请求,但这一眼改变太多东西。 
无衣。殢无伤又唤了一声,他已缓过情绪,略微不解地察觉此刻不寻常的平静。 
无衣师尹心绪几番浮动又终归静下,他看面前的人傲然凛立,对着他,如同利剑还鞘飞鸟还巢。 
我在。师尹神色一松,轻笑着答道。 
殢无伤不再言语,走了几步推门而出。 
明亮的日光无阻隔地进入房中,即使窗外风雪终年不绝,挡不住日光晴好,人心向阳。 
岁月静好。 
因为你在。 


在无衣师尹发现殢无伤味觉已损后一月,雪漪浮廊有客来访。 
素还真依然是从前模样,清丽俊秀的脸庞永远看不出年纪,他柔和地朝你笑的时候你感觉天光晴好,敛首低眉时候显得雅致从容淡泊宁静,无人可窥见他一生曾经历过几多波澜。 
贤兄来此,真是好大的惊喜。无衣师尹自墨剑而出,幽幽化形,殢无伤正在房中小睡,并未惊醒。 
观你气色该一切安好,如此吾终于无愧当年抉择。 
咦,怎会?贤兄所选自然只为师尹,不论结局如何总怪不到兄长头上。 
素还真轻轻一笑,恰似莲开千瓣,清秀俊雅以极。 
无衣师尹与素还真煮茶,茶的清香缭绕,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只看炉火融融,渐渐烹出枯茶内敛滋味。 
师尹为素还真先斟了一杯,道,贤兄先请。 
素还真饮了一口,眉眼舒展道,你之手艺愈发好了,想是百年隐居大有裨益。 
师尹一笑说,贤兄谬赞,吾自然比不过贤兄身陷红尘依然一身清明。 
素还真摇首轻笑,只静品此间茶味。 
良久,素还真还杯几上,道,殢无伤百年前自供仰瞻风强取你骨灰,吾被请前往时曾占一卦,卦象繁杂,死亦难休,吾不解其意,终究未阻。 
贤兄突然提及此事,想必又有体悟。 
素还真苦涩一笑,道,吾前日念及你二人曾为殢无伤占卜。 
结果如何? 
慧极必失。 
无衣师尹浑身一震,他知晓殢无伤身患怪疾是一事,从素还真口中亲耳听到不祥征兆又是一事。即使他曾经表现得从容冷酷以极,对于这人的生死,他终归是不能漠视的。 
师尹对此并不讶异。素还真轻声说。 
殢无伤所在一族于剑术上天赋异禀,却因怪病而被放逐。吾曾以为无伤该已幸免,不想竟如此。师尹端起才茶杯浅戳了一口,目光不由朝殢无伤所在屋舍看了一眼,目光微黯。 
倒还要感谢贤兄专门走这一趟,一会儿后无衣师尹浅笑说。 
难得无事便想找位故友走访,思来想后却发现故人多已不在。素还真说话时候依然平静温和,并未透露丝毫悲伤情绪,但他话中含义却非如此。百年时间倏忽而逝,曾经记得的存在的大都不见,只有自己不多几人尚存,不得不说是极大的悲哀。 
如此吾却庆幸,当年供仰瞻风终究让殢无伤带走了你。 


殢无伤醒来时候夜以过半,无衣师尹却未回归墨剑,依然在院中独坐。 
今夜没有风雪,唯一一枝寒梅也未开放。冷风寂寥,一个人坐着,终归孤单了些。 
正是此时殢无伤于师尹对面坐下,目光清澈表情冷然,白衣黑发被冷月一照,清俊得仿佛玉石雕凿而成。 
无衣师尹一时看得怔了竟半晌未说话,殢无伤有些疑惑,便问,如何了? 
无衣师尹这才反应过来,笑说,今日素还真来过了。 
殢无伤哦了一声,并未多说。 
你近日越发懒散了,无伤,有客来访正主却在午后好眠,不是一般失礼。 
你也是此间主人,无妨。 
哈,吾该怀疑你当初的动机,是否只是为了一个称职的管家。 
无衣师尹调笑着欲缓和月下清冷的氛围,殢无伤却眉目一动似有所感。 
你在怨么?殢无伤说,无衣师尹一时不解,道,什么? 
殢无伤手中拿着墨剑,他的指尖轻轻点过剑身,动作细致温柔仿佛对待爱侣,无衣师尹见他动作,不知怎的突然感觉有些脸红。 
约是百年前,正在此地,吾听闻你的死讯。殢无伤低着头顾自抚摸墨剑,轻声说。初时,吾是不信的,但其后种种,不得不信。 
无衣师尹想起他给殢无伤的那封信以及心中所写的内容。那该是他们一生缘分的了断,无衣师尹从未想过殢无伤在看过那信以后还会愿意与他有所牵扯。情况不如预期,但他在此地禁锢近百年,却也没听殢无伤再说起信中内容。 
思及此,无衣师尹容色一敛,嘴角却依然是惯常雍容笑意。 
报仇而不可得,有段时间吾一直在想,吾究竟还能做到什么。提起过往惨痛经历,殢无伤神色平静再无痛楚,他抬起眼,手中环抱着墨剑,略勾起嘴角。那时吾心中悲愤终日以酒度日,素还真拿你随身物品敲醒了吾,吾想与其混沌度日不如做些什么。 
殢无伤嘴角微勾笑容愈发明显,只是月色黯淡,衬得这表情有些森然可怖。 
吾族善剑,以剑为亲为朋。殢无伤说,以新死人之骨灰锻炼剑身,以死者之魂灵淬成剑灵,此法自古有之。 
吾不曾听闻。 
口耳相传罢。殢无伤道,语音难得轻柔。此法步骤严苛,稍有不慎便连累死者神魂俱毁,锻剑者生死难料,吾未想过有生之年会行此法。 
无衣师尹听自己语声涩然,道,你如此行事,又为了什么?吾以为,你恨我。 
殢无伤只“看”着师尹,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他突然移开目光看院中寒梅,白雪渐渐落下,原先枯槁的枝桠开始还春。 
吾对你,埋怨不解是有,但从始至终,与恨何干。 
殢无伤说的果断,无衣师尹闻言一震,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仿佛前事种种终于有了终点,死前唯一一点不甘也有了着落。 


无衣师尹仍记得那日,他入冥府渡过一条狭仄的小径。彼岸花于夹道旁开得如火如荼,一生悲喜便仿佛在眼前倏然而逝。有老妪在桥边浅笑,见着他便端起一碗汤水说,喝吧,喝了就不苦了。 
无衣师尹怔忡之间接过,目光只在白瓷青花的碗面一闪而过,接着就要饮下。正在此时他听到百鬼夜哭,呜呜咽咽悲戚不成曲调。 
那是什么?无衣师尹问。 
老妪淡然扫了一眼黄泉水道,不愿过奈何桥的可怜人而已。 
何意? 
老妪轻轻一笑,虽是满脸褶子却因这一笑而显得超凡出尘起来。有些人来到这里忘不掉前尘不肯忘前尘,时日久远便成了黄泉水中的水鬼,记不起昨日也脱不了昨日。 
他们忘记了? 
也不算。老妪说,只是旷日持久,黄泉水冰寒彻骨,他们记不太清而已。 
怎样才能解脱? 
自己放下。或者等到要等的人。 
等不到了? 
便化作这黄泉水罢。老妪引无衣师尹看这湖水浑浊,人影混沌不清。黄泉水本就是自古来人们记忆情感凝聚而成,殊途同归而已。 
无衣师尹默然,老妪看他沉思也不恼,只是指着他手里的汤水说你快喝,我还要那碗盛东西。 
师尹便将那碗递回去,说,吾先不忙喝吧。 
那老妪接回青花碗时看了他一眼,将里面的水倒掉重新舀了一碗递给别人。无衣师尹听她语声虽轻却分明在说,明明看着是个通透的。 
无衣师尹只觉内心涩然。他也如此以为,但到底残留了几许怀念。 


再后来吾便被你扯回了人间。无衣师尹笑说,他手中端着如意香炉,香炉里面并未燃香料,但他习惯性地凑近闻了下。 
吾该庆幸。殢无伤说。他站起身走到无衣师尹身后,墨剑被他放在师尹怀中,他自己却伸手取了师尹头上荆钗。 
旁人穿金戴银总庸俗不堪,吾初见你时却感觉你戴金步摇是极好的。无衣师尹一头秀发散落下来盈满殢无伤上手,他掬起一束,仿佛捧起一手月光。 
吾早该想到,你该是最会讲动听的情话的。无衣师尹笑说。 
是情话么?殢无伤问,又接着道,那便算是吧。他手指深深插进无衣师尹黑发,那凉滑清爽的触感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在酒香盈盈中呼吸其间香气。 
无衣师尹被禁于此近百年不止一次与殢无伤有更亲密的接触,但此刻有人穿指于发间,他竟为此感觉心神一慑,依稀回到最初心动那年。 
结发束长生。殢无伤拿出一根发绳,依稀是银白色的丝线编织,无衣师尹看了一眼有些惊道,这是? 
殢无伤却未多言,径自拿了绳子将师尹长发松松束着,原先动作郑重严肃仿佛昔年淬炼剑灵,此时却好像送了一大口气,只说,吾,允你长生。 
无衣师尹此刻心绪繁杂难以言说,他以为最初被强行脱离地府来到此地时候的心情已是五味杂陈以极,今日方知事关殢无伤,他总会生出更多不曾预料的情绪来。 
共结发?吾以为,你此生只愿与即鹿行此礼。 
即鹿是蓝空下,轻飞而来的白蝶,停歇在吾之掌心,随即又翩飞而去。吾为这刹那的微温,而错觉了外界的温度。 
既如此…… 
吾于你死后手植了雪漪浮廊内那小片竹林。殢无伤突然说,吾居风雪久矣,不惧温度失去,却恐长风呼啸时候,浮廊中未有绿意如昨。 
……在你死后,吾方知。 
……哈。 
你不信? 
信,为何不信?无衣师尹放声大笑,起身抓住殢无伤右手,笑说,吾信你这手此刻愿与吾结发相随,正如吾昔年相信这手总会在吾为难时候排遣万难。师尹一顿,放轻了语声说,但这还能多久?吾记得,殢无伤疏离世情,从来不是心软多话的人。 
你不喜? 
不。只是美景稍纵即逝,无衣师尹从不沉湎。若有一日你失聪失声甚至失了性命,你吾之间,又当如何。 
你惧了? 
吾死,不惧;你死,诚然。 
殢无伤左手捧起师尹脸颊,即使目不能视依然眸光清澈专注。 
你与吾赩矿炼成墨剑,吾以你之魂魄淬成剑灵,此二者吾一生引以为幸,纵然你怨你恨,吾此心不改。 
恰好此时清风卷来一朵初绽红梅,无衣师尹拈花于指尖,再看殢无伤又是温柔和煦表情。 
若有朝一日你情话说尽了,又当如何? 
殢无伤手指拂过师尹银色发绳,眸光温和,说,那便由你说与吾听。 


山中无岁月。 
无衣师尹于清晨院中修葺一把竹轮椅,撒手慈悲端了新泡的茶来见状连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怎能让师尹亲自动手。说罢便伸手要拿师尹手中工具,却被对方长袖一挥,闪过去了。 
他还未醒?师尹问着话,手上将轮椅上几处地方略做修改加固。 
尚未。撒手慈悲见师尹收手,殷勤地递上一杯新茶。 
这次该是三个月了罢。无衣师尹端着茶却未饮,脸上浮现一层忧色,他看向一处屋舍,默默在心中计算着日子。 
浮生如梦,可以长梦不醒也是幸事,师尹就莫要再伤悲了。 
撒手慈悲话音甫落无衣师尹便轻瞥了他一眼,仿佛看穿这弟子内心所有算计。 
二十年前你来此便作此说,恐怕若非吾只能于墨剑周围化形,而墨剑必得无伤牧血不辍,你早该撺掇吾离开此地了。 
撒手慈悲嘿嘿一笑也不否认,只指着师尹手中茶盏说,茶要凉了,吾在为您换一盏新的? 
师尹摇头,只说,你下去吧。 


入夜时分,雪漪浮廊内万籁俱寂。 
无衣师尹坐在殢无伤房中,看榻上的人闭着眼睛,如同死时一样安静祥和。他起身掀开帘子拿叉竿撑住窗户,外间正对着一片竹林,在夜色下暗影幢幢,风吹过,竹叶婆娑竹影斑驳。 
此间无月,唯一明亮的只是屋中一盏灯火,无衣师尹看烛心明灭突然心有所感,转眼望去便看到殢无伤眼睫微动,然后渐渐睁开眼睛。 
殢无伤的眼睛多年以前便不能视物,然而他眸光清澈湛然如昨,竟是比大多双眼完好的世人更加明晰,丝毫不见浑浊。 
师尹拿蘸了水的帕子为殢无伤擦脸,底下的人微微侧脸,正好额头同师尹手心相抵。师尹顿时心头一阵安定,扶着殢无伤坐了起来。 
吾将竹椅修理完好了。无衣师尹说着为殢无伤擦拭手指,抬眼便见一张安然沉静的脸,嘴角一抹清浅若无的笑意,神态自若仿佛周身无损。 
但那终究只是错觉。无衣师尹手下一顿,想起二十年前。 


那是一日逢魔时分,殢无伤与他去山上闲走,回来时候天色诡谲,云霞似有火烧。山间绿树尽染赤色,仿佛锦翠的屏风乍添了暖色,花村草店,几行红叶树,无数夕阳山,这山色晴岚如许,叫人心中不禁感慨江山如此多娇。 
无衣师尹为这美景顿生几多情绪,转头欲与殢无伤细说便见这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师尹这才突然想起殢无伤耳已失聪口不能言,但他平常相伴分明并无差异,即使师尹偶尔生出一丝文人伤感情绪,殢无伤也会及时握住他双手不放。 
得良人相伴如此,无衣师尹想自己大抵不该再贪心。 
如何了?师尹见殢无伤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殢无伤未有动作,好像骤然被锁住所有行动,但片刻后他恢复过来,伸手揽无衣师尹在怀,右手细致抚摸他顺直长发,缠绵隽永,带着一丝不可忽视的伤感。 
那日过后,殢无伤深夜时候趁无衣师尹在剑中沉眠之际出了门,第二日师尹晨起时候便听门外有人在焦急踱步,他推门而出便被撞了个满怀,接着听到带了哭腔的一声师尹,竟是百多年未见的撒手慈悲。 
无衣师尹与撒手慈悲师徒重逢时候殢无伤并不在场,他在雪漪浮廊外的山谷静坐。即使日头晴好或寒风呼啸他早已无所察觉,但有所惦念的人即使身如槁木,心浴春风。 
撒手慈悲在雪漪浮廊呆了三日便离开了,他原是不愿的,但师尹知晓他业已成家,早不该是在他身边磨墨研香的孩童。 
殢无伤在那之后才回,他心绪已定,三日独坐沉淀了他所有不可言说的情绪,面对师尹时候自是一番泰然自若。 
撒儿言及此香可安定心神,吾原想于你有益,如今看来却是多余了。 
师尹手中原先拈着一些香料,此时却正欲将其放回。殢无伤快了一步,他握着师尹右手将香料放入炉中。白雾蒸腾,渐渐有一丝香气从几不可闻慢慢充盈浓郁起来,师尹禁不住深吸一口气,道,果然撒儿最知吾心。 
这话一落师尹右手紧了紧,他好笑地看殢无伤依然一副冷漠疏离表情,说,吾真不知你这番剑意相通到底是好或不好。 
庭中风雪骤急了些,小竹林被风刮得枝摇叶落,他这才不得不服软叹道,自然是好。 
好字甫落,院中那唯一一棵寒梅又偷偷结了新苞默默开了红花,无衣师尹背倚靠在殢无伤身上,心中却明了怕是那怪疾要更近一步,否则依殢无伤心性是决计不可能让撒手慈悲来此。 
然不论前程如何,花期莫负而已。 


无衣师尹将殢无伤抱上竹轮椅然后推着他出了房间,竹椅轴承之间有细微声响,在这寂静夜晚显得格外清亮响脆。 
外面无月,无星,有风。师尹在石桌上点的一盏油灯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他推着殢无伤到桌前,然后拿了茶具来。 
夜色暗稠,只有两人周边三尺得见一点光。师尹燃了小火炉,黑漆漆森然的空间顿时被一点黄晕点缀,骤然温馨和谧起来。他在炉上架了烤茶罐倒入清水,水波映照出灯火橘黄的颜色,抬头看到殢无伤坐在他对面,不动也不说话。 
但剑者睁着眼睛,眸色极清澈,乍看仿佛正凝视自己,无端生出些深情的感觉来。 
无衣师尹手上一动,水流的方向偏了些,几滴溅在石桌上面。他也不管,就盯着炉火烧得罐子里的水渐渐冒出白气,突然笑着说,茶经上说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佳,江水次之,井中水最末。吾在你昏睡期间取了此山源头活水,想着等你醒了以后煮茶与你喝。 
殢无伤安然坐在竹椅上,他闲适地靠着椅背,那上面有师尹铺好的毯子,触感温暖柔软。他一无所觉,但这无碍他明了师尹在其间多花的心思。 
师尹间或与殢无伤说些闲散话,多是撒手慈悲曾与他说的趣闻。他曾追问撒手慈悲现状,但这孩子总是打着哈哈三言两语就提带过去,好像再多几人分了师尹注意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似的。 
念及此师尹有些无奈,心中却知撒儿此间安乐,便也觉得为人师表,起码有此一桩不算枉度。 
器内的水渐渐有些沸腾的情状来,波纹轻皱仿佛鱼眼,他拿勺子舀了一些盐撒进去,轻说,煮茶有三沸,这是第一次。他说话的期间炉火继续升温,煮水愈发沸腾竟从四周涌起,他又取了一根木勺舀了一瓢水出来,接着取了一个竹夹将水搅成漩涡状,这才不紧不慢开了茶罐,添了些茶叶进去。 
吾幼时就爱饮茶,但家中清寒,几片上好的茶叶比美酒更难得。师尹说着话,眼却盯着逐渐滚沸的茶水,面目清淡,微带缅怀。私塾的夫子爱茶成痴,怜吾早慧乖巧竟也不弃嫌年岁未成,常与吾烹茶论道,言语之间多是感慨。 
师尹少时慈光势力渐弱,弭界主纵然不是昏聩的君主,但比起佛狱邪天御武与杀戮碎岛雅狄王,到底平庸了些。兼之慈光之塔向来重文轻武,强敌环肆下得保安稳太平已是难得,至于其后是否兵荒灾劫,则端看掌舵人斡旋手段。 
那位夫子年轻时候也是挥斥方遒人物,被政敌挤压几经贬谪最后到了无衣师尹故乡,安稳做个私塾先生,却也比日日夜夜操烦家国大事平安和乐许多。只是年华不再,忆及壮志未酬总有唏嘘,他闲暇时候会泡一壶茶在户外斟酌,若师尹得空则与他一杯,然后絮絮叨叨说些话儿。 
师尹后来暗想这位夫子喝的是茶,入喉的却好像是酒,烈酒壮胆,茶以修心,他终老而不改其志,到底是清茶改换了酒滋味,一生沉醉。 
一时沉湎,待师尹回神时候容器里的水早就滚沸,他去了茶汤表面那层水膜又舀了一瓢茶汤,待水极沸时放了最初那瓢水止住沸腾。 
吾年少时以为,品茶,或临孤松,或居幽谷,或旅茶肆,心思动静不同罢。及至入主两林,达官显贵阿谀奉承,送的都是极贵重的礼,但再名贵的茶也烹煮不出少时味道,心想大抵是吾双手浊浊,自不如启蒙恩师两袖清风意气高洁。 
师尹拿碗盛装了煮好的茶汤,颜色浅黄香气纯正,一望就是极好的手艺。 
焚香煮茶于我是相同趣味,也可在烦躁时候安定心神养性修心,然吾居慈光时心思杂陈,竟怎样也无法从中得到清净自在。师尹朝殢无伤方向挪动一个位置,搭上殢无伤安然放置在墨剑上的手轻笑说,吾于渎生暗地初见你时惊为天人,好像昏聩途中乍见了冷光,那光炫目而美丽,虽然冰冷,依然让人奋不顾身。只是百多年里任我再多辗转,你依然心系一只白蝶。 
殢无伤感觉无衣师尹内心低落,试图翻掌握住他手,师尹却先握住了他,笑说,吾一生心系慈光,原以为再不会有一人一物让吾执着到此,便是有,世事倥偬,终于只留下云淡风清。奈何桥上吾该走的洒脱,孟婆汤吾该喝得决然,但吾一时沉湎,你竟然将吾二人带至此种境地…… 
师尹面色惶然,桌上新煮好的那碗茶也渐渐冷去,他终于回过神来。 
吾昨日闯入一场梦境,梦见吾依然在流光晚榭,你提着一坛酒来寻吾,分酒而饮好不自在。师尹说着笑出声来,只那时你吾白发苍苍面皮枯槁,竟是就这般相携到老。 
吾曾料想你吾二人最好结局尚不及此,事到如今,竟也记不分明当初心思了。 


殢无伤淬炼功成之初无衣师尹并不能化形而出,他的灵识隐藏在墨剑之中得剑者每六个时辰牧血不辍,终于积攒了生气。 
待剑灵成形时候师尹却久未出现,剑者也不气恼,只日日拿了墨剑在怀,间或掏出沸雪石于指尖摩挲。 
师尹那时心态极消极,说不上是对殢无伤阻他轮回而生出怨怼,只是他死时已决意切断二人关联,这人在他生前未做任何挽留,死后如此姿态又算什么? 
无衣师尹对殢无伤爱极生不出怨恨,那么就此罢手是最好结局,他原以为剑者对他的执着只是源于即鹿牵绊,亦或者感念这几百年来唯一与他相交只此一人。 
殢无伤对此或许是清楚的,这人生就一颗玲珑心,否则也不会初见就刺穿他伪装。只是其后三十年,雪漪浮廊只殢无伤与墨剑相伴,他日日握墨剑在手,仰躺在不知何时长出的一树红梅上,不言不语。 
于是终有一日无衣师尹夜半幽幽化形而出,殢无伤缓缓睁开双眼看他,目光极平静自然,仿佛他二人之间从来不曾有生死沟堑,仿佛这三十年里他们相处一如往常。 
要饮酒么?剑者第一句话如此说道。说罢起身到院中梅树下挖出一坛酒,开封饮了一口扔给他。 
师尹拿着酒坛时候突然感觉这三十年算是枉度了,殢无伤小他恁多竟也比他看得开阔,笑后举了酒坛洒然而饮,余光见剑者白衣雪发站在红梅树下,风姿卓然,仿佛他渎生暗地初见那名冷漠少年,惊鸿一瞥。 
他心生许多感动刚要言语,殢无伤却先走到他跟前,专注地看着他然后说,欢迎回来。 


无衣师尹正沉陷在回忆之中突然感觉有人紧握他手掌,他先是怔怔却突然反应过来,惊喜地看到殢无伤朝他伸出手臂,然后将人揽在自己怀中。 
无衣,无衣…… 
仿佛是一时还未清醒,剑者就只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好像遗忘了世界,只这个名字刻入骨髓。 
师尹顺服地靠着他,殢无伤微冷的体温传来他只感觉温馨,这几十年平静无望的等待好像就这样到了尽头,他唇畔笑容平和,再也不愿想前程往事如何。 
殢无伤手指抚上师尹眼角,此处干涩,流不出泪来。 
殢无伤突然说,你还记得当年你要吾随你到苦境时候说了什么。 
师尹想想便说,苦境有岁寒之地,终年冰雪不化,你可愿与吾前往。 
殢无伤将人揽得更紧了些,只说,吾初到苦境之时见不同风土人情,尝想有朝一日若你之眉眼改观,或许吾愿与你共游此地名山大川,见那瀚海黄沙冰封北国。你曾说在辽阔海域以外有不同风貌,当地人高鼻深目风情不同,吾也想或许可乘一叶帆船而往,这天地广博,随处皆可去得。 
无衣师尹听殢无伤说起他曾为表明的心思,心中有些欢喜,剑者描摹的版图他过去曾经在脑海勾勒,但慈光事多,他未想过有抽身一日,而殢无伤性情疏冷,他也未料得二人有此一天。 
但这份欢喜很快消逝,他骤然想起殢无伤复苏得太快,他百多年间一直钻研素还真带来的苦境医书,竟无一策可治殢无伤病症,只得看剑者五感丧失并最终瘫痪不良于行。 
你,看得见吾? 
殢无伤轻笑,按住师尹后颈在他唇上印上一吻随即放开,无衣师尹脸上却殊无喜色,竟推开剑者站起身来。 
师尹在原地踯躅,脸上是极复杂的神色,殢无伤沉默看他满是包容,形容举止之间一切得体,竟与患病以前殊无二致。师尹心中渐冷,脑海中浮现出回光返照四字。 
殢无伤仿佛看穿他想法也不言说,只端了师尹盛茶的碗将其中冷茶一饮而尽随后说,你以前只愿与吾饮酒,品茶却没有过。 
师尹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微末笑容说,失意人一起饮酒,品茶却要知己亲朋,你厌吾至深,吾不愿再自讨没趣。 
是吾错。殢无伤伸出手,师尹眉头皱起,终于还是将自己右手伸出,顺应殢无伤力道坐了下来。 
你……无衣师尹斟酌着想要询问,话到嘴边依然说不出口。 
殢无伤便转了话题,说苦境终年战火绵延,吾原想有一日你吾心结得解再寻太平山水,只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耽搁了这么多年。 
他将师尹右手放到自己左胸,你受困于墨剑,吾偿你一颗剑心,自此墨剑由你驾驭,这天地广博,随处你都可去得。 
无衣师尹手握成拳,艰涩道,那你呢? 
吾剑道得证,死后方得剑心。殢无伤道,此后吾心即你心,你之眼即是吾之眼。 
……哈。无衣师尹双手紧握成拳,指尖陷进肉里却流不出血来,面上却依然浅笑依然,只说,你扰吾轮回这么多年,最终求的竟是还吾一个安然自在么?既如此,此番心意无衣师尹却之不恭,拿来吧! 
殢无伤沉默不语,良久后突然说,吾之墨剑,哀吟了。 
师尹双肩一颤,殢无伤揽他入怀。此间寒风呼啸,霜雪骤冷,院中一株寒梅偷偷开了红色花朵,师尹鼻尖嗅到清冷梅香,自殢无伤怀中微微抬头说,抱歉,吾失态了。 
殢无伤将他揽得更紧。 
是吾错。剑者下颚抵着师尹左肩,赏心悦事从来稍纵即逝,吾不知把握白白蹉跎这么多年。 
无衣师尹轻笑,此番际遇已是格外恩赐,本来不该再奢求。 
殢无伤沉默,指尖划过师尹顺直长发,动作极缱绻,脸色极柔情。无衣师尹脸靠在他怀中无法得见,却感觉剑者身上有岁月历练出的从容沉静,再不是渎生暗地初见时候凌厉尖锐的少年。 
若再有一次,或许吾会愿意向即鹿讨教,如何让你不那么厌憎吾。如此,慈光之塔百年岁月才不会枉度。 
并不。殢无伤轻声说,吾尝在沉睡间昏昏沉沉得见旧事,或许是心态改观,再见你过去之眉眼竟也非是哪般使人厌憎,何况…… 
什么? 
这世上哪儿来恁多无缘无故的怨憎。 
殢无伤说得含糊,无衣师尹却听明白了,他含着笑说多年未听你蜜语甜言,如今竟有些不适了。 
你不喜? 
怎会。师尹摇头,只是你从来是疏情冷漠的剑者,这般违逆本性,总让吾想起你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纵然时移事改,吾也愿在你身边,一生一世说这些话给你听。 
师尹依然只是摇头,他原先额头抵着殢无伤胸口,此时却慢慢抬起头来,一张俊脸依然秀雅如竹,便是唇边微笑也与过去相同,和煦温婉。 
吾在想要用多长时间告别才不会遗憾。 
两字足矣。殢无伤深深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再见。 
再见?轻易而沉重的两字。师尹笑容微微带了苦,说,人死轮回,吾得想个办法让你脱离这个界限。 
那并不难,无衣,纵然你什么都不做,吾总在你身边。 
多久? 
意识尚存一日。 
吾该满足。无衣师尹笑说,突然不知接下来要作何言语,也不知眼前人何时会突然没了声响,只得叫着对方的名字,无伤。 
嗯。 
无伤。 
嗯。 
无伤。 
嗯。 
无伤。 
…… 
无衣师尹头埋在殢无伤胸口久久不肯抬头,固执地以为那是剑者不再愿意与他进行这无聊问答,只是时间久过,他感觉殢无伤体温竟与周围寒冽天气相仿,终于略微太高视线,透过殢无伤肩头看到院中那株红梅倏然绽放了整枝花朵。 
那枝桠崚嶒苍劲,花朵却艶丽柔情,如同气质冷漠的剑者将一腔柔情尽付,美极,哀极,心痛以极。 
无衣师尹却未流泪,他紧抱了剑者身体不肯有丝毫分开,仿佛两人从来连体而生。只是他渐渐感觉心口的位置有些不一样的情状,有一种极熨帖的舒适感从剑者身上传递过来,那暖流流经他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他左胸地方,渐渐那个地方有了熟悉的跳动,他仿佛听闻心脏怦怦而动的声响,陌生且熟悉。 
他终于肯正视殢无伤面庞,那姣好的面容冷静沉默如昔,与这几十年里深沉睡去别无两样,只是无衣师尹明了其中差别。但他或许该庆幸,从始至终殢无伤都记得无衣师尹,而非丧失了意识恍恍终日。 
师尹惊觉自己竟不怎么感到伤心——他的心脏强健且安稳地跳动,那仿佛是殢无伤握着他双手时候传来的魄动,熟悉且心安。 
然后他想起殢无伤说,这天地广博,随处你都可去得,突然心生一种向往,竟然比任何心愿都要强烈。 
——那么等待再见的一天吧,无伤。 


其后十年,无衣师尹再没回过雪漪浮廊。 
他去过荒漠看沙海无垠,到过北国见四时冰封,见过云霞蒸腾诡谲,听过空谷残声方歇。 
他没有去找过素还真,于是这十年里竟也真的再没见过为苦境常年奔走的素贤人。 
眼看他孤身远影,有拄舟的少女红着脸说愿意为他在归处点一盏烛火,他见着女孩低垂了秀美的脸颊,就好像出水的白莲染了羞红。 
于是长眉微挑笑容和煦,说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他想温一壶酒,等着叫醒那么一个人。 
然后他回了雪漪浮廊,这里景色如昨,只是竹林旁边三座坟茔满满落了梅花,间或有竹叶散在其中,别样的细致景色。 
他走到院中唯一一株梅树下,树上红梅好像四季都开着,艶丽煞血的红。 
师尹的怀中揣着一封信,是他的义兄几经周折托人转交,信的内容极简单,却终于传达他找寻已久的讯息。 
师尹伸手抚摸梅树,它便撒了一捧红花在他头顶肩上,正如同昔年他从黄泉道被强行带来此处时候挣扎间见的那一眼,殢无伤拿墨剑插进自己心口然后拔出,那处的活血便喷涌着浇在这片土地,久而久之就长出一棵树。 
原先这一幕他记得并不分明,只是素还真说雪漪浮廊中那棵梅树生得妖异,又说殢无伤病症是个不死不休的结局,那么不破不立或许是唯一解法。 
如果那位多情的剑者最初就断了自己轮回的路径的话,等着再长出一个殢无伤也没什么不可能。 
素还真说的轻巧,师尹也便听得平静,此刻他再见这梅树,恍惚间就好像看到剑者萧萧肃肃站在他跟前,疏情却深情。 
他仰头轻笑,寒风落得缓了些,雪绒花被卷着带到他跟前他伸手接住,轻声说,吾便等着再见的一天,无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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